翌日,他找了个繁华的大街,像往日那样摆起了行医的摊子。除了行李中那几套珍贵的工具,随身的家当中比较大的东西就是一张轻巧的折叠桌和一把精致的折叠椅。此外还有一个常用的绒布药枕。

搭好了桌布,零零星星地看了几个病人,收了几两银子的诊费,他便到隔壁的茶馆里要了一杯浓茶,放在自己喜欢的紫砂茶壶里,将微微发烫的茶壶握在手中,双目微合,慢慢地晒着太阳。

他喜欢懒洋洋地坐在街头上,听行人潮**往的足步。

呷了半口茶,缓缓地睁开眼,双眉立即拧了起来。

他又看见了她。

她显得很紧张,小心翼翼地招呼了一声:“早。”

“昨天……很对不起。你……你还生气么?”她垂着头,楚楚可怜。

“你有什么事?”他装出不认得这个人的样子,无动于衷地道。

“我其实是想说……是想说,你不必住在这种……这种破破烂烂的客栈里。我打算请你住好一些的地方。”见他脸上一团黑气,她更加结结巴巴。

“不必了,我住的地方很舒适。”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他住的裕隆客栈离这条街并不远,门上悬着两幅招牌,有云:“酒饭便宜,炖炒俱全”。

“你太客气了。其实……这只是我昨天的打算。你难道没看出来,我现在身上一无所有?”她愁眉苦脸地看着他。

他这才抬起眼,发现她还是穿着昨日那件灰袍子,耳上的珠珰、头上钗环都不见了。只好道:“怎么了?被人抢了?”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回到房里就什么也没了。要不是这件衣服上全是泥,只怕连它也留不住呢。”她满脸窘态,仿佛走投无路,“我明明锁着门,东西怎么会失窃?去找客栈的老板理论,他们推三阻四,说是我自己粗心。”

终于明白她的来意,他道:“你想找我借钱?”

“不,不,不,”她道,“是这样,方才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看见一个卖米的贩子,我想把他盛米的铜罐买下来,再……再甩手卖出去,这样我就可以挣到钱。”

她的理由听起来很荒唐,他也懒得研究,便道:“想借多少?”

“我跟他说一两银子,他不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一定要十五两才脱手。”

他把钱袋掏出来,扔到她手上:“全拿去好了,运气好的话可能有十五两银子。”

她的脸憋得通红,吃惊地看着他:“你自己身上有多少银子,从没数过?”

“没有。”

她跺跺脚,走了出去。一会儿,果然喜笑颜开地拎着一个又黑又大的铜罐子回来,兴致勃勃地道:“东西暂时放在你这里。我得买件换洗衣裳,然后出去找找买主。兴许午饭时候就能还你银子,呆会儿咱们在哪里碰面?”

“裕隆客栈。”

“等会见!对了,我叫苏风沂。不见不散哦!”

他应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

然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再也没见到过这个女孩。

江湖上的骗子原本就多,男的女的都有,他自己就上当过好几次。

渐渐地,他对主动找上门来向他搭讪的陌生人心存警惕。

也许她没有找到买主,没拿到银子,所以不好意思见他。——虽然她看上去不像个容易不好意思的人。

也许她根本不打算还钱,那个又黑又沉的铜罐子就相当于是十五两银子卖给他了。他不禁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个铜罐,觉得形状有些古怪,有些眼熟,又好像缺了点什么,总之,似曾相识。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少了一个麻烦的女人倒让他倍感轻松。

就这样过了一夜,又过了一个白天,他仍在老地方行医,老地方吃饭,老地方睡觉,苏风沂却一直没有露面。

渐渐地,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这女孩显然胆子不小。独自逃婚在外,就算脑子不笨,会些武功,毕竟还是很不安全。江湖人心险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至少该到她住的客栈去打听一下,这个人是否还在?转念一想,自己这么一去,真的见到她,倒成了个索债的。她若手上无银,岂不十分尴尬?

他这才发现借钱给人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明明是人家欠自己,搞来搞来,最后倒成了自己欠人家。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初就把那十五两银子送给她。

想过来又想过去,他还是骑着马来到清原客栈,天已经黑了。

那客栈的地上铺着清一色的十字海棠方砖,客厅的陈设古色古香。地毯爬过暗红色的枣木台阶,铺满了所有的走廊和过道。门口的柜台上站着一个中年的老伙计,长脸暴牙,笑容极是憨厚,见他拿着马鞭,从柜台里迎出来,客客气气地弯了弯腰,殷勤地道:“客倌辛苦!我们这里有上房……”

“我能打听一个人么?”子忻打断了他的话。

“哦,请问客倌想找哪一位?”

“这里是否有位姓苏的姑娘,前天早上住进来的?”

“稍等,”他拿出一个簿子,翻了几页,“哦”了一声,道,“是有这么一个人。她只交了两天的房钱,昨夜未归,今日亦不见人影。想是已经悄悄地走了。我们刚把她的房子清扫一空,给了别的住客。”

客栈有客栈的规矩。夜间入店,次日早饭后起行,算一日钞;若在午饭后才行,既算两日的房钱。大的客栈住客繁杂,一般都要预支房费。

“她可拿走了自己的行李?”

“没有。唉,公子有所不知。这里客人赖帐不告而别的事情时有发生,何况她的屋里除了一件脏衣服和一个破包袱,一无所有。刚来的时候还声称自己丢了东西,想讹我们一笔呢。”伙计的脸上露出鄙夷之色。

他微感心惊,觉得有些不妙,又问:“可曾有别人来找过她?”

伙计想了想,答道:“昨天中午,清欢阁的人来找过她,也像公子你一样,在柜台上打听她的房号。”他接着告诉子忻,清欢阁是本地最有名的一家古玩店,老板孙之恒是古董界的泰斗。

他问清了地址,方知孙之恒乃举人出身,是这一带最大的富商,养着一大群清客,在城东靠山之处有一座庄园,方圆十里,离此处甚远。

当下打马而去,半时辰方到。见那庄园大门半掩,两侧各悬着两溜巨大的羊皮灯笼,照着门上的铜钉闪闪发亮。下面立着两个家丁,不停有人进出。下得马来,正要禀明来意,不料一人从内急急地出来问道:“大夫们究竟到了几个?进去的三个都不管用!”

一个家丁垂手答道:“回总管,到的就是养生堂的于大夫,灵芝馆的安大夫,还有桐林阁的乐大夫。——他们住得最近。其它的还没有来。大少爷方才又一迭声地催人去请了,想是马上就到。方总管,老爷可好些了?”

方总管一边跺脚,一边掏出手帕擦汗:“好些了我还会急成这样?里面早已乱成一团!三位大夫把了脉,都说治不好,怕是要准备后事。少爷在大厅里发脾气,把大夫们全都骂走了。老夫人和姨太太们全守在床边哭呢。”

两人说着话,忽一眼瞥见子忻,见他虽着一身朴素的灰袍,却是仪容修整、神态疏阔,不像是落魄之人,眉宇之间倒有一股少见的清介深峻之气。方总管不敢怠慢,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子忻道:“我是姚大夫……”

方总管只当他也是被少爷请来的,忙道:“姚大夫来得正好!救人要紧,请这边走。”当下疾步引路,顾不得寒暄,两人穿廊度室,匆匆来到一间暖阁,早见重帘厚幕之中哭声一片。女眷见有男客,纷纷躲僻。当中一张楠木大床上卧着一位七十余岁的老者,口歪眼斜,半身抽搐,涎水不断流出,枕上已湿了一大片。子忻只瞧一眼便知是肝阳暴张,引动肝风,心火暴盛,风火相扇引出的风痰之症。二话不说,上前按住老者,掏出五枚银针扎入头顶百会、风池、地仓、颊车、哑门五穴,轻捻片刻,又嘱人活动他的手脚,片时功夫,那老者的身子便停止**,安静下来。子忻退到外室,提笔开了一个方子,写到一半,见一位脸色阴沉的华服男子抢步进来,倒头就是一拜,道:“先生高明,救人深恩,粉身难报!请恕家人孥钝,不曾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在何处行馆?”

子忻淡笑:“敝姓姚,单名一个仁字。游方郎中,四海为家。今日一面,算是你我有缘。老爷子的病虽一时无碍,可惜年事已高,只怕起复甚难。每日须着人按摩四体,这药一日三次,坚持服用,三月之后可望好转。在下有事在身,正要告辞。”

那男子长叹一声,道:“家父少时耽介好胜,老来倒是清雅宽厚,数十年不曾与人动过口舌,不料晚年有此一难。暮夜仓卒,蓬门市远,请先生稍坐,待不才略备斗酒以呈谢意。”

子忻连连摆手,趁机打听:“有一位姓苏的姑娘,是在下的相识。听说昨日曾被人请到此处,一夜未归。不知公子可知她的下落?”

华服男子脸色忽变,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沉默半时,方道:“苏姑娘正在舍下的马房内关押,鄙人原打算将她送官究办。既是先生的相识,就请先生将她领走,好生管教,以免为妖为祟。”

子忻还想细问,那男子却摆出一副拒绝解释的模样,心忖必是苏风沂做了什么鲁莽的事情,只得谢了一声,道是天时已晚,要告辞而去。那男子苦苦挽留,见他去意已决,方客客气气地送了一笔丰厚的诊金,将他送到门口,吩咐家人将苏风沂领出。

不一时,苏风沂终于走了出来,手背上还上着绳索。子忻见她嘴角破裂,脸上青一道紫一道,额顶亦鼓出一大块淤痕,更兼头发凌乱,衣裳歪斜,走路歪跛,仿佛受了极大的折磨。心中暗悯,见那男子尚未离去,不禁问道:“苏姑娘身上的伤……”

男子冷笑:“我命人将她关押起来,她不服,和家丁们扭打起来。这丫头也真能撒野,竟敢以一敌十,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子忻一拳揍在他鼻梁上,直揍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讶然间,男子仰面栽倒,子忻还不罢手,将手杖一扔,骑到他身上一顾乱拳如雨,男子唉哟唉哟地叫唤不止。两旁的家丁早恶虎般扑了上来。苏风沂抢过去将子忻一拉,飞快地解开缰绳,大叫一声:“阿仁!上马!”两人齐齐跳上马背,长嘶而去。

眼见着一群家丁打着灯笼追了过来,两人慌不择路,便一溜烟地向城东偏僻的山路骑去。走上山间夹道,人声隐约其后,渐渐消失不见。子忻放缓缰绳,方觉苏风沂正死死地抱着他背,好像一只树上的松鼠。心跳之声便隔着脊背咚咚传来。

“没事了。”他挺了挺腰,想挣脱她的手臂。不料她反而箍得更紧,在他身后轻轻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懒得解释,他浅浅地道:“纯属偶然。”

过了一会儿,她才放开手:“谢谢你来救我。”

“不用客气,”他声音又冷了下来,“那老头子的病该不是你气出来的罢?”

“你怎么知道?”

“你究竟说了什么,竟把一个大活人气得风症发作,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开始我只说了六个字……”苏风沂委曲地咽了咽口水,将经过说了一遍。

她说她在一家古董店找到个差事,替人鉴别古琴。那古琴原本附有孙之恒的鉴书,说是出自唐代雷氏。她偏说是赝品,买家信了她的话,调头就走。孙之恒听到消息大怒,派人来找她去理论。到达清欢阁时,老先生正坐在花厅里和一班清客闲聊,还没等她张口,就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地将她教训了一顿。言下之意,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刚刚入行,手生耳嫩,对长辈说出来的话要保持敬意。

“我老老实实地听他说完。说完之后,就一本正经地对他说道:‘老先生,你错了。’”

子忻愕然,又觉得好笑:“他不至于听了这一句话就抽起风来罢?”

苏风沂嘀咕了一声,低声道:“当然不至于。可是他死不认错,还说我一派湖言。我只好据理力争,列出七条理由,将他的话句句驳倒。在一班清客面前,他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先是僵立了片刻,突然倒地抽搐起来。”说罢,她振振有辞地补充,“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难道我不该说真话么?”

子忻转过头去,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朦胧的月光下,只看见了一双黝黑的眼珠:“说真话很重要,不过,老年人的健康也很重要。”

“难怪你我不是一行。”苏风沂冷笑。

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么?

仿佛某种宿命的安排,他和这陌生的女人再一次在黑暗中同行。

看不出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他已被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偶合紧紧缠绕。

没有火把、没有灯笼,十足的漆黑,死一样沉寂,马蹄踏过虫声啁啾的小道,树叶在蹄下翻滚。

他听得见身后女子微闻的呼吸。在马房里呆了一夜,她的身上有一股干草和马汗的味道。方才两人仓促相见,她显然为自己的狼狈感到不安。眼瞧着他走近,顾不得手上缠着绳索,纤指掠鬓,仓皇地摘去发根上的几径枯草,婉转低眸间流溢出一道眼波,露出柔曼可掬的羞态。

他从这种羞态中找到了一缕失落的乡愁。便在惆怅中,听凭她的手妖娆地绕过自己的脊背,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腰带。——他再一次听见了她的心跳,无数个狐狸的故事在脑中闪现。

蓦地,他想起了自己的原则,绝不卷入任何陌生关系的原则,突然挣开她的手,跳下马去,在路上捡了一段枯枝,用火折点燃,做成一个火把。

在夜路中暗行良久,忽见一丛明亮的火焰,苏风沂不由得眯起眼,曼声低笑:“此时夜行比举火安全。你可知道燃犀烛照的典故?这座林子里的山神树妖,只怕要被这刹那的火光惊动了。”

说罢歪着脑袋,促狭地看着他。

他环视四周,但见树林憧憧,无风自动,林中的每一个孔穴都有奇异的声响。不禁顿感森然,仿佛走入水中,魔族毕现。

正当此时,突见路中盘着一条金环大蛇,正要扬鞭示警,马倒是眼尖,已从蛇身上轻跃而过。那蛇“嗖”地一声,受惊般飞快窜入草中。

紧接着忽听一道劲风传来,两人不觉将头一埋,耳边“当”地一响,一只红杆铁镞的黑羽长箭已牢牢地钉在火把上。劲道十足,竟将那枯枝射了个对穿!

“有人!”

子忻眼疾手快,扔开火把,一手抓住苏风沂,从马上滚落,藏入一棵巨树之后。马亦机敏,悄悄躲向道外深草。

天地间复归宁静。

短暂的宁静之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小径上有人在黑暗中飞奔,马鞭甩得忽忽作响。而树梢微动,追逐他的人在空中疾掠,飞箭如雨,穿梭而下,流星般一枝一枝钉入土中,直至没羽。俄顷,天色微朗,一隙惨淡的月光朦胧照落,那马一声惨嘶,狂跳而起,坠地而亡。马上人腾空而起,横掠十丈,足尖轻点,在树枝中疾窜,不偏不倚,落在两人躲藏的巨树之上。

那些长箭毫不迟疑地追踪而至,只听得“丁丁丁”数十声,已从上到下地射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子忻暗忖,便是强弩亦无此劲力,必得两个内功深厚膂力超群之人交替发射,方能至此。

木弓、竹箭、铁镞、藤弦。

——江湖上只有两人以此技闻名,便是人称“路氏双弓”的路天鸿、路天羽兄弟。

两人平日形影不离,都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杀手,信用极佳,接受黑白两道的雇佣。凡被他们追捕的人,多半来不及看见真身,便已被乱箭射成刺猬。

他们的原则只有八个字:“只有价钱,没有态度。”

——干好事还是干坏事,完全取决于雇主的立场。有可能兄弟俩在上半年的某个时候四处暗杀、放火投毒、无所不为,惹出无穷祸端,欠下数条人命;而在下半年的另一些时候历尽艰险、突入丛围、抢救人质,坦然接受受害者的磕头谢恩,倒头大拜。

只要一纸合约签定,在合约规定的时间内,他们对雇主绝对忠实,再高的价钱也不能将他们打动。

无论哪一项任务他们都善始善终,心无旁骛,体现出难得的敬业精神。

所以一个人一旦成了路氏兄弟的目标,他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

果然,树上人被这密集的飞箭追得无处可去,忽朗声道:“兄弟姓郭,路经此地,惊动宝山,不意骚扰二位,开罪之处,在下赔礼。所谓‘车过压路、马过踩草’,两位若想要个买路钱,郭某定当拜纳,请但说无妨。”

这姓郭之人说得一口镖局里“点春”的套话,一副老江湖的样子,却显然并未猜出路氏兄弟的身份,还以自己遇到了山贼。

只听得远处树梢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有人买了你的命,给的价钱合适,我们就来了。”

子忻在树下正听得专心,苏风沂忽然抓住他的手指,往树干上轻轻一按,接着便将手指放在他鼻尖之下。

指上一团黏稠,更兼一股浓腥的血气。他心中一惊,便知树上人已被重伤,血沿着树干长流而下,竟滴到了苏风沂的身上。当下倒有些佩服,方才此人朗声一喝,形同狂啸,震耳欲聋,草木皆惊,非但不露半点受伤痕迹,反而含有威慑之意。

路氏兄弟果然迟疑了一下,飞箭骤停,树上人已在这当儿从树上滑落,眼见着就要着地,却再也支持不住,“砰”地一声掉了下来,正落在两人跟前。子忻伸过手去一摸,那人失血过多,已然昏迷过去。

便在这刹那间,飞箭又暴雨般射来,子忻忙将苏风沂推入草丛,挥鞭一卷,将那人拖到树后,待路氏兄弟袭近,忽扬鞭一扫,将一枚竹箭卷入空中,只听得一人“啊呀”一声怪叫,显是痛楚已极,另一人惊道:“老二!点子硬,有帮手,先撤了罢!”

话音未落,人迹已远,数十丈开外,仍然听得见路天羽的惨号。

怕是有诈,两人在树丛中又伏了片刻,见动静全无,这才探出头来,检查那姓郭之人的伤势。

苏风沂道:“阿仁,他还没有死!”

子沂眉头一皱,道:“你叫我什么?”

“阿仁。——你不是叫姚仁么?”

“那就叫我姚仁。”

“哦,好的。”

他回过头去,点燃火把一照,见那人身形魁伟,眉目高耸,长着一脸的络腮胡须,相貌甚是英武。离他不远处的地上,倒插着一柄宽脊铁剑,雄狮吞口,护手上缠着厚厚的红裯。只是他的肩上有两个黑乎乎的血洞,想是曾被竹箭穿身而过,只怕还被牢牢地钉在树上。逃生心切,他竟将竹箭全部拔出。如此时刻,正要稍安勿动,涂药止血,他偏还攒足最后一口底气,长啸慑敌。自然支持不住,昏迷过去。子忻手忙脚乱地替他止血,在他身上又捏又掐地折腾了半晌,也不见醒来,只好让苏风沂从林中牵回坐骑,将那人抬上马鞍。

“一定要救他么?”见那人一袋土砖似地压在马上,差点把马背压垮,苏风沂道,“夜黑风高的出现在这里,还被杀手追剿,我看多半不是好人。”

“他还没死,总不能将他扔在这里不管。”

“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树上的两个人真的走远了?你就不怕惹祸上身,被人射成刺猬?——让这半死的人占着马,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你说得不错,”子忻淡淡地道,“他跟我没什么关系,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说罢一手牵着马,再也不理她,只顾前行。

她独自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泪涌到眼眶,又强行收住。末了,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

子忻手杖轻点,与她同行了十来步,两人都跛着足,不知不觉中便走成一模一样的节奏。子忻顿时烦躁起来,猛地停住脚,问道:“你的腿真的伤得很厉害?”

“不厉害,就是有点疼。”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坐下来,我瞧瞧你的伤。”他冷冷地道。

“你先把火把灭了。”察觉中他情绪恶劣,她警惕地找了个树桩坐下来,却又大大咧咧地将右脚蹬在他的膝盖上。

他将火把一扔,脱下绣鞋,除去绫袜,手在光滑的足背上轻轻一捏。

“嗷!”苏风沂尖叫一声。

她的足踝处果然高高肿起,想是方才与人争斗所致。一时也找不着消肿的药,他替她穿好鞋子,道:“既然你走不动,不如我背着你好了。”

他宁肯背着她,也不想看见她一歪一跛的样子。

“不用,我扶着你走就可以了。”说罢挽住他的手,将身子紧紧地靠着他。

他耳根通红,浑身僵硬,一万个不自在,讷讷地道:“你其实也可以坐到马上去……”

“我才不和那身份不明的臭男人坐在一起呢!”她气得大声嚷嚷,“呸!呸!呸!”

还能怎么办?他只好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透过树缝,几粒星光钻石般地在墨色的天际中闪烁。

夜风徐来,松露欲滴,林中缓缓地飘动着一团稀薄的白雾。

一切都那么宁静,宁静得令人窒息,宁静得令人恐惧。

走了一会儿,子忻发现身边的人毫不颠踬,已恢复了平常的步态。

“刚才你的腿好像很痛,这么快就好了?”他忍不住问。

“给你一吓,当然就好了。”她痛得钻心,却偏不跛行。

“我什么时候吓过你?”他苦笑。

她没有回答,忽然换了一个话题:“前面有灯光,只怕我们快到大街上了。”

其实那灯光如星光一般遥远,他们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走出林外。

一路上,她的脚痛得要命,直到后来腿已完全麻木,倒也真的不痛了。

回到裕隆客栈已近凌晨,上楼梯时她已抬不起腿来。子忻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她送到自己的卧室,她栽倒在床,头还没挨着枕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