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良机错失4

傅雁容嚼了两片鸭肫肝,小声道:“司楚,刚才你和哥哥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只是跟他说,再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希望他能一力促成和谈。”

傅雁容点了点头,说道:“嗯,我想哥哥凶归凶,他总会明白的。”

郑司楚见她眼中仍然有一丝忧虑,问道:“阿容,你还担心什么?”

傅雁容放下了筷子,低声道:“妈以前跟我讲过共和国的诸位高官。那时她还说起你爸……郑国务卿,很是赞赏,说他心性平和,才能绝世,是治世之才。也说起了冯德清,却不是很赞赏,说他性情虽然恬淡,但有点偏执,不太肯听劝,好名而不知变通。”

郑司楚幼时在雾云城,曾听人说起过冯德清的一件佚事。有一次冯家因为漏雨要翻修房屋,结果屋檐下有个燕巢,工匠顺手拆了,冯德清见了大为震怒,说小鸟也是生灵,岂可为己之安居而坏小鸟之巢,定要让工匠原样恢复。工匠虽然认了错,但也说燕子都飞走了,弄好了巢也飞不回来,冯德清却根本不清。无奈何,工匠只得担了个巢。可人来筑巢还真个不易,每每捏到一半就掉下来,那工匠苦不堪言,最后还好用泥调了胶水在屋檐下重新捏了个鸟巢才算完事。只是这巢一直都是空着,也没有小鸟进来居住。当时说起这事时是在赞赏冯德清的仁慈,不过郑司楚年纪虽小,却觉得冯德清这人未免太偏执了。巢已破了,非要工匠吃力不讨好的恢复,既无补于小鸟,也只让工匠多费事。

冯德清好名而不知变通。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份。郑司楚停下了筷子,若有所思地道:“可娜夫人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傅雁容道:“何止于此。爹生前跟我说过,妈当初在前朝还做过礼部尚书,也就是现在的礼部司长,很了不起呢!当初丁帅和前朝大帅楚休红最后一战,丁帅已经被困住了,妈当机立断,让爹和毕炜将军冲入雾云城,才尘埃落定。共和国建立,妈曾经是居功第一。”说到这儿,她猛然想起前朝大帅楚休红其实是郑司楚的亲身父亲,这般一说,可娜夫人岂不也成了郑司楚的杀父仇人?

她的脸色登时有点不好看,郑司楚自然落在了眼里。可娜夫人居然有过如此巨大的作用,他也闻所未闻。楚休红这个亲身父亲,他还是听母亲临死前才说,其实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可是可娜夫人为什么在共和国什么事都不做了?”

傅雁容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爹妈都没跟我说,我只是隐隐约约听得妈说起过,其实大统制并不是她亲哥哥,她还有个亲哥哥就死在当初雾云城围剿五德营的最后一战中。因为死得不明不白,妈一直怀疑和大统制脱不了干系。我猜,妈也一定觉得大统制为人深沉,对谁都不信,所以自愿放弃一切权力,就和爹在一起。”

傅雁容说的,已是谁都不知道的隐事了。其实她也并没有听可娜夫人直接说过,只是傅雁容聪慧无比,只凭一言半语推断出来的。当初共和初起,是前朝的苍月公首揭其帜。苍月公亲生一子一女,还有个义子便是南武,后来的大统制。大统制起事,打的尽是苍月公的旗帜,但大事已成,他自觉这个义子便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因此在围剿五德营时暗中下令让程敬唐逼死了苍月公的亲生之子以绝后患。程敬唐对大统制无比忠实,知晓此事的金枪班士兵后来也都已被灭了口,因此这件事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但可娜夫人是何等人物,亲哥哥死在最后关头,她就算找不到证据也心有怀疑。大统制羽翼已成,已经成为共和国上下一律景仰的神明,她知道就算查明了这事,受害的也只会是自己和邓沧澜,何况事情也已经过去,因此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可娜夫人自己也没想到,傅雁容这个义女和她并无血缘,但才智丝毫不逊于她,竟然只凭了零星话语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吃完了粥,郑司楚本来有心让傅雁容留下来,但傅雁容脸一红,说妈和哥哥都在这儿,还是睡到妈房里去,收拾了食盒走了。她一走,房里又显得空落落的,郑司楚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方才傅雁容说的这些事。

这些,都是共和国中向无人知晓的秘密。他想起幼时和旁人一样将大统制敬若神明,只觉大统制光辉灿烂,从无错误。后来虽然也知道大统制同样会犯错,但那只是白璧之瑕,瑕不掩瑜。可是傅雁容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大统制其实是个极其阴险狠毒的人。

一个如此阴险狠毒的人,把持了共和国国柄那么多年,仍然没有过一个人怀疑。难道。政客总是有两付面孔么?也许,郑昭也是如此……自从母亲告诉他郑昭并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生身之父的仇人后,他对郑昭恨之入骨,可因为恪守母亲不得对他不利的遗言,只能再也不去理他。但现在想来,他也有点理解母亲为什么会有好么矛盾的遗言了。

母亲一定非常恨郑昭,同时也有着非常深的感情,甚至比与自己生父的感情更深。他叹了口气,默默地看着漆黑一片的藻井,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第二天,旁人都去参加邓沧澜的国葬去了。郑司楚和傅雁容因为尚不可在人前现身,便留在帅府。两人出不了门,便说些闲话,倒不寂寞,只是郑司楚总在想着那封国书的回音。傅雁书交上去后,冯德清会不会同意?如果冯德清是个识大体的人,他肯定也会认同的。可是冯德清同时也是个偏执狭隘的人物,也许他认为南方和北方势必不能共存,那么战争仍会继续下去。

但愿不要走到这最坏的结果上去吧。郑司楚想着。

天黑了下来。国葬很是冗长,会持续一整天,到现在可娜夫人和傅雁书都没回来。傅雁容又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她这回也壮着胆子喝了口酒,结果呛得俏脸生春,满面绯红,郑司楚看得有趣,正想打趣两句,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出声了么?郑司楚一怔,猛地站了起来。他刚站起,却听傅雁书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司楚兄!司楚兄!”

郑司楚一听他的声音便凉了半截。傅雁书说得如此急促,显然带来的不会是个好消息。他开了门道:“雁书兄,事情不妙么?”

傅雁书一进门,见傅雁容也在,先点了点头才道:“司楚兄,上午我将你带来的国书给了冯大统制,结果下午在入葬前他告诉我,说绝不与叛贼谈判,还问我下书的是不是你,只怕你来的消息也走漏了。”

傅雁容惊道:“哥哥,你……”傅雁书和可娜夫人都不会扣留郑司楚,但冯德清却很有可能。傅雁书道:“阿容,你放心吧,我说司楚兄下完书后就走了,他只向我大发雷霆,说为什么不扣下他,后来也没再说什么。不过,我想他多半会派人来确证,所以我即刻送司楚兄过去。好在码头上还是桓穆之在负责,他是个信得过的人,马上就走吧。”

没想到,这个前一阵还在和自己做生死拼的人,现在居然会来救自己。郑司楚心中一阵感慨,说道:“雁书兄,多谢你了。那,阿容就要靠你照顾了。”

这一次回去,只怕永远与阿容相见之日,他心里实是说不出的难受。傅雁容却道:“胡说!哥哥,我要和司楚一块儿回去!”

傅雁书看了看她,却没说什么,只是道:“好,马上收拾一下就走。”

他说完就下楼去了,郑司楚心中百感交集,冯德清的不顾大局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道:“阿容,你可知道,回去的话……”

“我不管,我要和你在一起!”

傅雁容的神情里有一种异样的坚毅,郑司楚心头突觉温暖无比,拉起她的手道:“好,我们生死都在一起!只是,我有可能又要和雁书兄决一生死了,不管我们谁死了,你都不要怪活着的那个。”

傅雁容眼里已是泪花闪烁,却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嗯。”一个是哥哥,一个是丈夫,这两人好不容易刚成为朋友,却又要变成死敌,她心里实在难受之极。郑司楚道:“那收拾一下,马上走吧,省得夜长梦多。”

这一次冒险,结果全无效果,最坏的打算却成为了现实。郑司楚坐上了傅雁书的马车时,仍然有点不敢相信。冯德清,这个有恬淡温和之称的人,同样有着执拗的另一面。世上之人,看来想要看透也是难上加难。

到了码头,傅雁书火急叫来桓穆之,让他安排郑司楚坐来的船只让他们回去。那艘船只是艘小船,混在船队中谁也认不出来,送郑司楚来的几个南方水军在北军营地里,开始还惴惴不安,不过恒穆之对他们有礼有节,招待得也不错,他们都已定下心来。突然听得风云突变,必须马上赶回去,他们都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解缆起航。傅雁容正要上船,傅雁书忽然道:“阿容,你要保重啊。”

傅雁容回头看了看哥哥,见他那张英俊的脸在暮色中写满了无奈。她知道哥哥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是真觉得永远相见之期了。她再忍不住,哭道:“哥哥,你也保重。”

傅雁书看她上了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娶了费云妮做你嫂嫂了。”

费云妮是吏部司长费英海之女,这门亲事早就谈下了,费云妮当初和傅雁容也很是要好。听得哥哥原来也已结婚,傅雁容道:“哥哥,祝你和云妮百年好合。”

傅雁书挥了挥手道:“走吧。”

船很快就隐没在了暮色中。傅雁书一直看着江面,看不到船了仍然站在码头上。一阵江风从他身后吹来,吹得他战袍乱摆,谁也看不到,这个向来不苛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名将眼里,竟然也有泪水淌下。在这一刻,傅雁书想到的是师尊生前最喜欢的那首闵维丘送他的《一萼红》。

这首《一萼红》邓沧澜生前吟过多次,也听宣鸣雷唱过,傅雁书都能背下来了。他扬声高唱起来:

“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银汉崩流,惊涛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傅雁书向来金口难开,但一唱起来,声音也极是响亮。歌声远远地飘过去,正坐在船尾的郑司楚却也听到了最后几句。他低声接道:“笑看千秋万世,谁与争锋。”

这两句是郑司楚那一日决心与傅雁书誓死一战前临时改的。当时因为他结果本来那两句太过衰颓,所以改了两句以壮行色。只是现在唱来,豪壮的词句依然如此衰颓。

南北和谈的第一次尝试,就这样尚未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江水汤汤,风吹过水面,忽焉在东,忽焉在西,谁也不知道下一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