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绕着院子跑了半天,最后蹲在了墙头上。

开玩笑,他已经十岁了!十岁怎么还能被打屁股呢?更何况他的真实年龄可并不是十岁,身体还小的时候尚且可以自己糊弄自己,现在还被打就太说不过去了。

“下来。”

“不下去。”朱标坚定道,“爹,你打不着就算了吧。”

“你有本事永远给咱蹲在那里。”

这个本事还真没有的。朱标无奈道:“爹,你看我又没事,就把这一页揭过去吧,您老人家下午不是还要开会吗,早点休息休息,不比打我强?”

朱元璋心念一动,心道这兔崽子还是知道关心自己的,看在他孝顺的份上……毕竟刺杀陈友谅也不是个昏招,那种情况下……

再三思量后,老朱同志放下了手里的鞋,把它扔在地上,脚踩了上去,一踢一兜,就弯腰穿上了。

朱标松了口气,赶紧从墙上下来,落到地上,又走到他身边:“爹,你说你图什么,这回袜子可不好洗了吧?”

许多寻常人家,浆洗衣服都是由妇人来做的,只是朱元璋爱护马秀英,不忍心她将手浸泡在冷水里伤到身体,加之他从前没少洗过衣物,即便在他们还困苦的时候,也没有要求她什么,现在就更不会。

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了,什么苦也都吃过了,一般行军打仗时,都是自己洗袜子——泡过脚顺手也就洗了。刚才他追着朱标在院子里跑了半天,袜子底都黑了,晚上恐怕要洗个大半天。

朱元璋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越大越不听话,尽惹咱生气,袜子你给咱洗。”

“……”

“跟上,吃饭去。”

吴策已经收拾好房间,朱标进去看了一眼,干净又整洁,虽然不如李鲤整理过的那样,像是五星级酒店一样的舒适漂亮,可说句双人标间还是没问题的。

等他再一出来,只见吴策已找来一捆干柴,在院中支了个架子,放了口满水的锅,正在用打火石擦着刀生火。

朱元璋坐在一块砖上,手里拿着一包白乎乎的东西。点着火以后,锅中的水逐渐沸腾起来,他就把东西一片片扔了进去,拿树枝做的长筷子在里面转了转。

是面片儿。

朱标还以为老朱同志说的吃饭是去军营里吃大锅饭呢,结果却是在这里就地起灶。

“军营安扎在城外,更多的还在船上,要过去太麻烦。”吴策脸上带着笑,依旧给人很恭敬的感觉,似乎是看出了朱标的疑问,主动给他解释,“属下带了些速食,不挑味道还是可以吃一吃的。”

朱标于是走过去,在书院那一堆的废弃物中也捡了一块砖,又在树上撇了两截树枝,坐在了朱元璋旁边。

“爹,碗呢?”朱标确实饿了。

“等会儿就来。”

其实他要是说没有的话,朱标就准备变两个出来了,既然有,那他就再等等。

果然过了片刻,门口的守卫就放进一个人来,来人身材高大,但面貌清癯,颧骨比较突出,乍一看像个健壮的书生,等多看几眼,才能从神态和气势中看明白他是个将军。

原来等的是他!

朱标立刻道:“徐叔叔好。”

男人隔着这么远也立刻做出回应,笑道:“好,你也好,标儿长高了!”

他右手里捧着七八个大白瓷碗,就那么大步走了过来,那些碗摞在一起,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摇摇欲坠,看着就叫人担心,但是却始终没有落下。而他也好像是拿捏着一个松软的布娃娃一般,毫无顾忌,飞速奔了过来。

“徐达,来得正好!”朱元璋从他手上摸下一个碗来,“再晚一会儿,咱这面就化了。”

徐达笑了笑,随手一掷,就把碗扔在了地上,嘟嘟嘟的几声,那些碗刚好又摞在一起,端端正正摆在地上,半点没破。

朱标好奇地瞅了一眼,光这一拿一放的几手,就够普通人练上好几年了。

吴策朝徐达行了礼,随后从自己身侧的行李包袱中拿出一个大陶罐子,揪开罐塞,抄起一个碗就往里倒。

这味道喷香扑鼻,朱标的注意力立刻从徐达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吴策。罐子是腌制好的辣椒酱,看样子是从应天府中那一家颇有名气的秦字号店里卖的,想不到这里还能见到。

辣椒本不是这个时代该出现的产物,但红薯玉米都有了,这点小事倒也不必在乎。说不定就是它们修炼有道,成了精漂洋过海自己传过来的呢。

面片儿被倒进碗里,合着辣椒酱搅了几圈后,成色很好,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它们还冒着热气,但几个早就饿了的人又怎么会管这些,当下就是一顿猛吃,吃的锅底露了出来。

吴策将东西拿走去洗,外面有口井,看着还可以用。

院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朱元璋和朱标坐在一块砖上,徐达蹲在地上,凑成了一个圈唠嗑。

徐达对朱元璋道:“大哥,你这次打仗,还要带着标儿啊?”

“不成?”

“不是成不成的问题。”徐达担忧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标儿才几岁,你就让他跟来,实在欠考虑了。再说了——”

朱元璋看着他。

“再说了,大嫂能同意吗?她知道这事儿吗?”

“她知道。”朱元璋道,“咱已经告诉过她了。”

徐达卡住没了话说,想了想又问:“那你都要标儿在军中做什么?总不能拿着刀上去拼杀吧,大哥,你可不能发疯啊。”

朱标在一旁听着,感觉徐达才好像是自己的亲爹似的,看看这差距,一个追着要打,一个赶着要护,啧啧。

“咱没疯!”朱元璋瞪眼道,“咱比你知道分寸,这是咱的儿子!”

徐达尴尬地笑了笑。

“伯温过两天就过来了,到时候标儿跟着他会很安全,船那么多,抽调出一艘来让他们住着。”

“我看可以!”徐达是知道一点内情的人,他虽然没有精明到像李善长一样猜出了朱标的特殊之处,却也是清楚刘基不同凡响的,有他照顾着朱标,让人放心。

“徐叔叔。”朱标一开口,顿时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我练着武,哪有那么脆弱?”

“这话没用。”徐达摆摆手,“练武练得再好,一根床弩扎过来也得归西,还是小心为上。”

“好了,你不要瞎操心。”朱元璋道,“咱妹子都没你说得多,咱是这个意思,先让标儿去你那里长长见识,开战后再去后边。”

“行。”

“船上?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朱标问道,“要走水路行军吗?”

“陈友谅这次退兵,表面上是害怕我们,难以再维持攻城战,实则是有心打个水战,他的船多,水军也好,若能把我们拉到水里头打仗,对他极为有利。”徐达解释道。

朱标没问他们为什么要和陈友谅去拼他最擅长而己方远远不行的本事,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是不是在鄱阳湖里打?”

“对,那里地理位置绝佳,不管怎么打,都会汇合到鄱阳湖去。”徐达顿了顿,又道,“标儿,大哥既然打算让我照看你一段时间,你可得听话。”

徐达和朱元璋是小时候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兄弟,皆为贫苦农民出生,一起上山放牛,下山吃糠,关系非比寻常,比一般的将领之间要亲近太多,所以往来称呼用的不是“大帅”、“属下”、“将军”等,而是“大哥”、“你”、“我”,非常亲密。

他见惯了朱元璋做那些超出常人想象的大胆之事,也见惯了他总是说一出是一出,实在害怕朱标也有学有样。

当年他们几个放牛娃说是饿了,结果朱元璋一听,就把地主家的牛给杀了,那主意定的可太快,而且还拉不回来,朱标如果也是这个脾气,徐达可就要头大了。

朱标还小的时候,他们地盘不大,那时彼此间来往还容易点,徐达经常去帅府看望朱元璋,也看望马秀英和朱标。

按照老朱同志的话,那就是说——你徐达叔叔小时候还被你尿过一身。

这话朱标可是不信的,不只不信,还觉得很离谱,他可是出生就有记忆的,饿了会喊,想上厕所了会哭,怎么会尿别人一身,简直开玩笑。

话虽然是假的,但是他们的关系是真的。朱标于是道:“徐叔叔放心,我习惯于谋定后动。”

“嗯,好。”徐达也不说什么了,直接手一挥,把腰上的令牌给了朱标,他虽然被朱元璋封了右丞的官职,但是在外行军打仗,用的还是先前的牌子,上面写了奉国上将军几个字。

朱标不明白徐达为什么要突然把自己的牌子给他,一头雾水,正要发问,朱元璋就解释道:“咱和徐达都忙,还有事做,你先拿着这牌子自己去找张子明,把他划到你名下做事。”

“哦。”朱标接过牌子,塞进了袖子里,捡起那个装着败屩妖的袋子,拔腿就走,走了一半又返回来,皱眉道,“爹,就没有品级低点儿的牌子吗?”

“没有,你看咱和你叔,像是有的样子?”

朱标叹了口气,没说话,又抬腿走了。

———

张子明呆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被派来照顾他的那个小兵,正是在城墙之上扶起他的人,看他这样魂不守舍,心里疑惑又气愤,怒冲冲地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块干烙饼。

“你能走那么久的路去见大帅,又敢骗那陈友谅,怎么我们胜了,你反而像个傻子一样呆坐着?”

张子明慢慢抬起头,举起手里的饼咬了一口,勉强笑道:“我当然是开心的。”

他想强行吞咽口中的食物,却因为过渡的悲伤和痛苦引起一阵反胃,肚子里好像有人拿着船桨在转似的,又难受又恶心,还好似有人在点火,有种灼烧的痛感,疼得厉害。张子明很快就转过身去,冲着自己靠着的墙面干呕了好几下。

小兵见了连忙奔过来,递给他一壶水,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关心道:“你是不是在路上没吃东西?哎呀,我娘说了,人饿久了是不能吃太多的。”

张子明把饼藏在身后,没让他知道自己是只咬了一口,喝着水,连连点头表示受教。

他眼前的小兵只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少年,虽然到了能够娶亲的年纪,但有一道伤疤贯穿左脸,颇为狰狞,十分可怖,使得五官全都扭曲起来,手上脚上也有很多伤口,待到出去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得上……

不提娶亲的事,这副样貌走到哪里都招人害怕,甚至是厌恶,想找个营生糊口,客人也不见得会来。

再者说,能不能活着退伍也是个迷。

眼下张子明身处军营之中,因为伤势不重,没有除了呆傻以外的问题,于是就被军中大夫从帐中唤了出去,将床位让给别的伤重病人。

他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出来以后没有了别的地方可去,就只能在墙角里蜷缩着发呆,被这一位小兵发现,自发照顾起来。

小兵见他喝了水,放心不少,刚想再教育他几句,就听到了一阵响成一串的马蹄声。

军营之中谁敢纵马?

声音急切,逐渐越来越近,两人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身穿红色骑装的骑兵,他骑在一匹快马上,到处奔来奔去,呼喝道:“张子明!谁是张子明!上将军要见此人!”

小兵手中的水壶轰然落地,瞠目结舌地看着身侧的人:“你的功劳虽然大,可也不至于让上将军见吧,你,你是不是犯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