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外的台阶下,杨高孟和韩百户并排跪在一起等着召见。

是吴策做出了决定,要他们当面向朱元璋报告情况,结果他们到了这里时,竟发现张来释已提前入宫。

两人都低着头,殿内的隔音本来做得不错,奈何皇帝咆哮的音量太大,东西砸碎的动静又刺耳,零星的声响直往他们脑袋里钻,在不能捂耳朵的情况下,精神紧绷,汗珠便一滴滴往衣领里落。

黄禧侍立在门边,他这个位置最倒霉,既要被风吹,又能看见殿内种种,一不小心,就容易受迁怒。

不过到底当了这么久的大内总管,又在朱元璋身边做事,黄禧的胆子已经练出来,此时一言不发,静静看着自己的浮尘,好像是第一次见它。

其余的太监宫女们大气也不敢喘,一个个耳里嗡嗡响,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地面,心跳都几乎跟着殿里的声音跳动。

“是你!是你要给咱做媒的,是你告诉咱熊氏未嫁,现在你又来说,她早就许了人家了。好啊,什么事都叫你干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和熊家有仇,借着咱报复?”

朱元璋单手撑在桌边,怒视着下方的人影,像一头被触怒的狮子,倾天的怒火体现在帝王身上,带给人足以窒息的恐惧,没有人会怀疑他的手段,也没有人能够怀疑!

张来释面色惨白,额头一角流着鲜血,那是被朱元璋扔出来的茶杯磕破的,已蜿蜒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并不敢擦,就那么闭着一只眼,跪在地上不断颤抖,惊恐绝望。

“臣,臣和熊家没有仇……”

“那你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天的一声响后,他的怒吼回**在殿内久久未散,梁柱都仿佛要塌了。

“臣有罪……”张来释开始磕头,磕得昏天黑地,眼前发晕,“臣有罪,求圣上开恩。”

“你要咱开恩?你怎么不给咱开恩,咱反倒要求求你!你这么有主意,给咱出一个吧!”

朱元璋被他气得发抖。

“你告诉咱,百姓们怎么看咱?是不是要说咱是抢臣子老婆的皇帝!杨家呢,他们怎么想?以后史书怎么评论,是不是咱看熊氏貌美,就要强娶她?”

张来释停住了,之前被砸出来的血,还有他自己磕出来的血,此时全淌在脸上,称得他像是只鬼。

他膝行几步,凄惨道:“皇上,皇上,此事臣也是才知晓啊,臣一知晓就立刻入宫来报,臣怎么敢存心害皇上,要说杨家,他们和熊家才是合谋起来大不敬,等着看您的笑话!”

朱元璋把脸都气紫了,两眼冒火:“闭嘴!”

张来释抬头愣愣看着他。

“来人,把他架出去!把他拉到菜市,不,把他乱刀砍死!”

“皇上,皇上!”张来释朝朱元璋扑去,抱住他的腿哭喊,“臣真的不知情啊皇上!”

“滚开!”

朱元璋飞起一脚,几乎把张来释踹到殿外,他撞在门上,软软滑了下去,差点砸到闻讯而来的金瓜侍卫。

两个金瓜侍卫极为熟练的把张来释从地上拔起来,一个拿布塞住他的嘴,一个用绳捆住他的手脚,麻利拖了出去,待宰的猪还能发出几声惨叫,而张来释却是不行了。

“黄禧!”

朱元璋在桌前转了几圈,冲心的怒火怎么也下不去,抬腿踢翻了桌子,看见滚落地上的书本和笔,还有那把沾污的墨,心里更加烦躁,大吼一声,命令黄禧进来。

听到朱元璋喊话,殿外的人皆是一抖,听清楚叫谁,又放松下来,用祝福勇士的目光看着黄禧进去,仿佛他将要以身饲魔,就此牺牲。

黄禧暗暗叫苦:“主子,您吩咐。”

“把地上这些收拾了。”朱元璋在椅上坐下,胸前快速起伏,显然是气狠了,还没缓过劲来,“传旨,咱不娶熊氏了,去,把咱给的聘礼都要回来,一件也不许少。”

黄禧一愣。

“看什么看,你亲自去传,叫别人收拾这里。”朱元璋道,“他妈的,先把东西拿回来再说,休想占咱的便宜。”

“是。”黄禧听话出去了,走到殿外台阶时,看着跪在那里的杨高孟,心里犹豫片刻,侧身轻轻道,“进去帮主子把地给收拾了。”

杨高孟猛然抬头望着黄禧,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黄禧没再看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望着黄禧远去的背影,激动的泪水在杨高孟眼里酝酿,他立刻起身,因为跪得太久,眼前一黑,险些栽倒,还好被旁边的韩百户扶了一下。

杨高孟顾不上道谢,拼命捶打了几下大腿,跌跌撞撞朝武英殿里走去,先是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头,而后才开始捡拾地上的碎瓷片。

朱元璋还在生气,没注意进来的是谁——事实上,他也不认识杨高孟,即使见过几面,也从来没把他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杨高孟找了盆水来,把布沾湿了,擦拭地上由张来释留下的血迹。

那滩血迹红得发黑,杨高孟细心擦着,不敢留下一滴。

外面零星飘起了小雪花,今年的雨水好像特别多。

几个白点落在韩百户的鼻尖上,很快化成水珠,顺着嘴角流向下方,显出面庞刚毅的轮廓。

他是练武的人,身体硬朗,和杨高孟不同,跪了这么久,并无半点不适,反而精神奕奕,一直紧张地想着等会儿面圣该怎么说话才算得体。

这件事在他看来,没有当初和袁凯在杭州见过的蹊跷,但重就重在和皇上有直接的瓜葛,难就难在怎么做都是错,军需大案一时半会想不明白没事,熊家怎么回事,想不明白可容易掉脑袋。

想着想着,他突然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了肩头。

回头一看,韩百户第一眼看到的是衣摆龙纹,立马换了个方向跪着,磕了一个头:“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标温和地看着他:“里面怎么样了?”

“回殿下,张来释已被金瓜侍卫拖了出去,臣不知是什么罪名。黄公公奉旨意走了,去了哪里,臣也不知。”

“嗯。”朱标道,“不要再这里跪着了,找个屋檐等着吧。”

“是。”韩百户起身,“殿下,陛下……”

“我知道,正生气呢。”朱标不笑了,表现出忧虑的样子,“这次的事闹得大,一会儿万一叫你回话,仔细一些。”

“是。”韩百户退下了。

朱标把披风解给身后的魏忠德,自己进了殿。

进殿后,他先是看到了杨高孟,没说什么,转而朝朱元璋走去:“爹,你把张来释……”

“乱刀砍死。”朱元璋道,“给熊家的聘礼咱也叫黄禧去拿了。”

“杨高孟,你先出去。”朱标道。

朱元璋这才打量了杨高孟一眼,眼里带了点新奇。

杨高孟没说什么,立刻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殿里就只剩下朱标和朱元璋两人,朱标在椅上坐下,说道:“爹,差不多就别演了。”

朱元璋这才露出笑容,脸上一直紧绷的肌肉松下来,喝了口茶水润嗓子:“你怎么知道咱在演?”

“锦衣卫的奏报,我昨晚就收到了,武英殿怎么可能没有?”朱标道,“不过事情到这一步也很清楚了,爹,等会儿轻打就好了。”

“他们这时候才查出东西来,还是张来释故意露的,也配轻打?”

“结亲之事,向来只有男女双方知道,锦衣卫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搞那么清楚?他们好歹先张来释一步。”朱标劝道,“意思一下罢。”

“意思一下。”朱元璋哼了一声,“对,无非是咱被气吐了血,生闷气,没事,咱的太子仁慈,咱帮你担着恶名,只要你是那个好人,咱愿意!”

朱标主要是担心他假演变成真演,气出什么好歹来,见老朱很有分寸,情绪说收就收,便没什么好说的了,笑笑不接话。

韩百户在外面等了一阵,看见殿门突然开了,太子爷从里面出来,宫人为他披上衣服,慢慢朝文华殿方向走去,他身后的魏忠德竟没有跟上,反而叫了两个侍卫,向自己而来了。

“魏公公。”韩百户忐忑着拱手。

魏忠德神色冷淡,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眼里冰得掉渣:“把他拉到别处去,别污了圣上的耳朵。”

韩百户呆住了,那两个侍卫听令,一左一右,钳子般抓住韩百户的胳膊,拽着他就要走,韩百户根本不敢反抗,一个愣神间,人已经到了广场上。

砰砰两声,两根廷杖打在他的膝盖窝上,力道不算特别重,起码对韩百户这种日日打熬身体的人没什么事,韩百户迷茫地顺着力气跪下。

又有一根廷杖压在他脖子处,让他整个人贴在雪上,冰凉的感觉激得他一哆嗦。

韩百户听见旁边有衣服窸窣的声音,侧头看去,发现还有一人,竟然是杨高孟,他和他一样的姿势,正趴在那里。

魏忠德跟上来,站在他们背后:“知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韩百户道:“臣没办好差事,让奸人害了圣上。”

杨高孟道:“奴婢没能及时查出事来,奴婢有罪,甘愿领罚。”

“知道就好。”魏忠德道,“知道就还有救,打吧,打完了自己回去,该抓谁抓谁。”

两个侍卫看着魏忠德的脚,魏忠德本来正常的脚站出了一个外八字。

做戏!

两人心里有了数,板子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疼是疼一些,但筋骨绝不会打出错来,不影响器官,也不影响走路,只是看着十分吓人,肿一段时间就好了。

远远的,一些进宫的官员看到了这里的动静,窃窃私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