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被冲泡开的清香飘散在武英殿的室内。

朱标端着茶碗,余光瞥见自己正在疯狂工作的老爹,心里有些许愧疚。

他已经把自己能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所以才大清早从春和殿跑到武英殿来凑热闹,顺便看看老朱同志昨天有没有熬夜,今早吃不吃饭。

猜的东西果然都猜中了,看那一大堆的奏章,老爹昨夜即使睡了,估计也没睡几个时辰。

这些公文不是只有皇帝能看,就是只有皇帝能管,故而看着忙碌的帝王,朱标帮不上什么忙,显得清闲而又不孝。

他又咽下一口茶水的时候,老朱同志正好啪的一下把手头奏本甩在高高摞起的文书堆上,数十本文书摇晃起来,艰难地维持着稳固。

在他的右手边,是批好的奏本,左手边,是还没看的奏本。这两摞高度差不多的文书,已经快要把御案淹没了,朱元璋在其中奋笔疾书,基本只能露出一个脑袋顶。

随着笔杆摆动,他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在变,一会儿饱含愤怒,一会儿轻松愉悦,如果场景不是在富丽的大殿,或许会被当做一个精神病人。

朱标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対着殿外道:“黄禧,上早茶!”

殿外候着的黄禧赶紧应了一声,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去大庖厨跑一趟。

“爹,休息一下吧。”

听到儿子这么说了,朱元璋也就收回准备去蘸朱墨的毛笔,眯着一只眼睛扭了扭肩膀,舒出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

朱标刚要问他是不是没有睡觉,朱元璋便先发制人:“标儿,你的东西看完了?”

“看完了。”

朱标的学习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朱元璋处理过的奏本,除了特别重要,需要立刻下发的,老朱同志会把它们交给朱标,在他手里过一遍,然后送到中书省等待执行,这个阶段他只看不说,从里面学习治国的道理和文章。

第二阶段,朱标开始自己处理一些小事,尝试通过文字御下,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用自己的权力控制朝臣,借力打力,引导事情的走向和发展。

第三阶段,朱元璋会下发圣旨,宣布太子从今日起练习国政,处分政事,听断诸司启奏,这时得到法统的承认后,朱标就可以在国事奏本上留下笔迹,主动接见朝臣,并且参与重大事务的决策,安排丞相等高品官员的工作了。

现在的他正由一向二过度,朱元璋対儿子的武力值和精神状态很有自信,但是还不放心他在处理政务上的能力,故而常常十分仔细地照看,上一次他有这样的耐心,还是在陪着朱标跌跌撞撞走路的时候。

“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没有,朱笔批改的很清楚。”

“那就好。”

眼见皇帝的视线又开始飘忽向那些奏折,朱标担心他坏了眼睛和身体,出声道:“有些事儿臣想要请教父皇。”

把目光从桌子上艰难地拔起来,朱元璋看向朱标:“什么事?”

“是这样的。”朱标道,“新朝初建,许多政策和体系还不完善,儿臣是想着,这时候定下一些好的制度,可以约束后人,也为他们提供一些范本例子以供借鉴。”

这个主意实实在在戳到了朱元璋的肺管子上,他是天字一号的控制狂,历史上就曾定下许多祖训,连子孙们叫什么名字都要提前想好,恨不得大明万世千秋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朱标这么一说,他立刻兴奋起来,身体前倾,等待后面的话。

“人们常说天高皇帝远,这是一个很大的弊病。”朱标道,“许多的事,儿臣看不到,您更看不到。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贪官污吏时时刻刻欺压百姓,如果官商勾结,那更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利益网,寻常人绝没有可能逃得出去。”

朱元璋点点头,很赞同这个说法。

当年凤阳的饥荒,一半是老天爷给的,一半是元廷给的,他绝不会忘记。

“当然事情不能只让皇帝来管,一个完整的体系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若是想不到办法,大明未必会比元廷要好。父皇当年因为什么而造反,今天的百姓就会因为什么而起义。”

细微的交谈声传到外面,这句话进到黄禧的耳朵里,他的心跳险些停住。

他猛地刹住脚,身后一干捧着早茶的侍女和太监们也刹住脚,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齐齐顿在那里。

宫人们的手上功夫都是很好的,汤菜连一星也没洒出来,却不免全被吓了一跳。

干爹,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用眼神询问扭回头来的黄禧。

黄禧瞪了他一眼,朝后摆摆手,急急忙忙把茫然的众人赶回外间。

里面的仍在说着话。

“御史们虽有监察的职责,能行使弹劾的权力,但毕竟也是官员,不能做得全面。”朱标轻轻摩挲手上精致的茶杯,皱眉组织语言,试探性地表达着自己还不成熟的计划。

“拱卫司的探子发展得很好,可不能融入朝廷,只是皇家私兵。儿臣以为,父皇需要建立一个新部,使百姓能够上达天听,清流能够避开权贵。”

“至于效率问题,镇妖司在儿臣的授意下陆陆续续研究了一些东西,勉强还能让人满意,相信之后可以大规模使用。”

“咱其实也有这意思!”朱元璋道,“咱打算弄一个通政使司,叫他们专门传递内外章奏和四方陈情,有什么申诉、状告,通通可以给咱送来,只要拿上奏事便的牌子,就不许阻拦,直入皇城,政通如水。”

太子有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让朱元璋在兴奋之余感到开心,心中除了舐犊深情,还升腾起一种知音难觅的惊喜。

作为一个独裁统治的封建皇帝,朱元璋的很多理念在文武百官们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虽然他并不需要被人理解抱负和梦想,也不屑于获得谁的支持,但朱标対底层穷苦百姓的在意使他非常满意,没有经历过饥饿和贫困折磨的天潢贵胄,能做到这个地步,不用说也知道其难得程度。

标儿不仅是咱朱重八的儿子,还是朱元璋的继承人,大明迟早要到标儿手里,只要保持住为民的心,咱还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朱元璋开始傻乐。

乐完以后,他继续道:“标儿,其实咱还有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咱问过你娘了,她觉得挺好,咱再说给你听听。”

“嗯。”

“咱要在紫禁城的城门外面弄一面鼓!”

“鼓?”朱标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看朱元璋,他显然是认真的。

“対,登闻鼓。”朱元璋道,“不管是谁,不管男女老少,不管哪里来的,都可以去敲咱的鼓,再派一个御史去门前管着,鼓一响,声音传遍皇城,便把人带进来见咱。”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朱标思考片刻后说道,“如果人人都可以面圣,冤情如何判断?先后如何抉择?若是一些小人热衷于从中牟利,占用父皇处理公务的时间,党同伐异,平衡利害,造成的损失远多于……”

朱标顿了顿:“父皇,不如这样。在登闻鼓上另设两条规矩,一,凡死刑者行刑前一天方可击鼓,二,上书通政使司无人过问方可击鼓。满足这两个条件,利用登闻鼓的人想必会少一些,真正的冤屈者也能得到注意。”

“好。”这样确实合理许多,朱元璋没有拒绝提议,“标儿,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做!”

“是。”

“除了这些,咱还想设一些乡长里长粮长之类的小官,由当地威望重的老人担任,替咱收纳钱粮,教化乡里。”

“这个……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

“不急,慢慢来吧。”朱元璋叹了口气,“你娘老说咱性子急,脾气暴,她也不想一想,咱要是不懂忍耐,怎么夺的天下。”

朱标笑道:“其实娘说的也有道理。”

“你个小兔崽子。”朱元璋瞪眼道,“要说这话你上坤宁宫说去,别来咱这里。”

里面的声音渐渐和缓下来,出了一身冷汗的黄禧终于松了口气,吩咐道:“跟着我进去吧,小心着点儿,鼻子喘气也给我收住了。”

太子殿下就是太子殿下,黄禧在心里感慨,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之言,如果是别的什么大臣皇子,头都得掉好半天了,哪里还能和和睦睦接着谈笑。

朱标替朱元璋把批好的奏本搬到另一张宽桌上去,好腾出一些空间安置早饭。

零总共三十多样点心,朱元璋指了两个,给朱标留了三个,剩下的摆手让黄禧分给各宫。

“不要粥,给咱上壶豆浆。”

“是,奴婢这就去拿。”

豆浆很快拿来了,往里加了好几勺糖,朱元璋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摊开下一本奏疏,就着饭当作调剂品翻看。

“这番禺县的知县真不是东西。”

“番禺县?”朱标放下碗,“番禺是在广州境内吧,似乎是出了名的不好治理。”

“不错,朱亮祖也在广东,奏疏是他上的。”

朱元璋浅浅解释一句,提笔写了一个斩字,将它甩到“批过”的队伍中去:“赐死吧。”

大明那么大,出现几个贪官很正常,朱标対上面写的内容没有兴趣,这种奏疏朱元璋认为没有意思,也不会特意拿给他看。

两人都没有在意。

早饭过后,朱标离开武英殿去物色大鼓,朱元璋起身活动,出门遛弯。

那些堆积在一起的奏疏很快被小太监们拿走送去各部,处死道同的文件下发后,以极快的速度流向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