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韩林儿睁开眼,感觉到一股直入骨髓的寒意,于是连忙把被子往里拖了拖。

“陛下。”外面进来一个小太监,侍立在床边说道,“您该起了。”

韩林儿心里一阵悲凉。

在应天的时候,这些下人们看朱标时常与朕来往,又加上朕住在王府里,并不敢十分地怠慢,如今来到滁州,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通报也没有,就闯进屋子里来。

小太监的语气虽然客气,但他的话是不容韩林儿拒绝的。所以韩林儿只能慢慢坐起来,把自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这不免让他又难过了一点——因为房间里的炭火早就灭了,没人来补过。

“陛下,吃过早饭以后就出发吧。”小太监神情冷漠,淡淡看着韩林儿自己动手穿衣,没有半点上前帮忙的意思,“廖将军在外面等您呢。”

“谁?”韩林儿一无所知,惊讶道,“廖将军是谁?朕要去哪?”

“廖将军是吴王派来接您的,至于去哪里,奴婢不知道。”

他回答了韩林儿的话后,俯身整理床铺,再没有抬头看一眼。为了防止韩林儿搞出一个后代来,朱元璋不允许滁州的这座行宫有宫女,各项琐事杂事,都是太监在干。

韩林儿张口想要说什么,看着太监的动作,觉得自己似乎没有机会,便想先走出去看看,他刚站起来,太监就动了。

小太监抱着被子起身,把它塞进角落里的大柜子底部,然后转身面向韩林儿,似乎想说什么。

韩林儿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时机,心中胆怯又紧张,尝试着想开口再问几句。

“陛下?您怎么还不出去?”小太监先出声了,皱眉道,“时间要来不及了,许多人在等着您。”

韩林儿把话咽回去,胡乱点了点头,推开门走出院子,他根本没有吃早饭的心情,径直向宫外而去,想快速搞清楚如今的情况。

作为一个皇帝来说,哪怕是换成朱标的世子身份,不吃早饭,理应有人关心他为什么不吃,应不应该吃,不吃会不会饿,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才不想吃的,即使他明确拒绝,太监们也应该在一切能看得到的地方摆上零嘴。

但可惜的是,在这里只要韩林儿不跑掉,没有人会在乎他的想法。

宫门外面,廖永忠穿着甲胄,系着披风,坐在一个石墩子上等待着。他表情轻松,时不时看一眼対面,见没人出来,便瞅瞅天上白云,看看地上枯草,嘴里哼上几句戏,如此循环往复排解无聊。

当今天下皆知的事情,便是小明王还活着,而且被尊为龙凤政权的领袖,几千年的文化了,哪里都讲究尊君重孝,即使暗地里没人当真,面子上大家也要过得去,如此才能讲求一个稳定的价值观。

这样一来,谁杀死了小明王,谁就要背上弑君的骂名,朱元璋是有魄力,有胆量,但他没有必要把事情办得那么粗糙,有更好的方法能用,何必惹出麻烦。

意外死亡,是朱元璋给韩林儿定好的结局。

意外的死法有很多,韩林儿是皇帝,重重保护下不太可能被刺杀,而且刺杀会显得朱元璋很不专业,没対保护対象上心,所以不予通过。

剩下的常规方法有烧死、溺死、病死等,综合考虑之下,病死会留有尸体,还需要购买棺材,准备丧葬服饰,聘请大夫,费时费力不说,容易落有把柄,老朱同志觉得很不好,于是也不通过。

烧死……那是走火的后果。一想到滁州漂亮的崭新宫殿会被烧掉,朱元璋就一阵肉疼,他小气惯了,这个主意被否决得最快。

溺死,溺死可以是在路上,代价只需要一条小船,和陈友谅打完以后,朱元璋最不缺的一样东西便是船,若是连船带人沉入河底,不容易被捞上来,捞上来了也面目模糊,过程很迅速,方便快捷。

完美!

办法定下来了,还需要安排人选去实施。这个人的利益必须死死和朱氏集团捆在一起,背叛的几率要小,脑袋瓜要机灵,嘴巴要严,为了向天下人作秀,身份还不能太低,不然事发后会显得早有预谋。

考虑一圈后,朱元璋把目光放在廖永忠身上,他在至正十五年就投奔了老朱同志,当时还只是个少年,算是根子里有基础。

除此以外,他的战功很不错,平定了许多地方,既打过陈友谅,也打过张士诚,封赏足够,加上其兄长被张士诚俘虏,已经在狱中死去,更没有背叛的理由。

且廖永忠是水军出生,打过很多次水战,淹死小明王的计划由他实施,再合适不过了。

替君主背锅让廖永忠觉得自己是被信任的,这件事结束后,朱元璋明里不会赏他什么,但暗里肯定会器重许多,虽说事后有被卸磨杀驴的风险,但富贵险中求,此时此刻他还算愉悦,等待小明王的过程,就像是等着行走的功劳。

站起来活动几下,廖永忠伸脚把地上还没人踏足的雪白积雪踩出一个印子。

“什么时辰了?”他问道。

亲兵回答:“辰时了。”

“咱们的这位陛下,不会还要在里头吃午饭吧?”

亲兵笑道:“说不准是在抱着太监哭呢。”

廖永忠哈哈大笑几声,眼睛一斜,发现门口有些动静。有个人正大步走来,身边跟着一群侍卫,熟悉排兵布阵的廖永忠知道,这种站位看似是众星捧月,实则身陷牢笼。

是小明王来了,廖永忠整理好表情,拉下嘴角,抱拳道:“陛下好。”

“……廖将军平身。”

面対根本没有跪下的将军,毫无权力的皇帝只能说出这句话来,他抿着嘴唇开门见山:“你要把朕带到哪里去?吴王的安排是什么!”

做戏要做全套,宫殿里的太监们已经开始忙前忙后地收拾行李包袱,东西一车车往停在河中的船上运,热火朝天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才开始的,也许在半夜里就有运作,韩林儿看在眼里,更加的害怕。

“哦,是这样的。”廖永忠出发前被朱元璋细致地教导过,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张士诚败仗的消息,陛下想必知道了,眼看整个江南一统,半边天下归了我朝,以前潦草点有情可原,现如今许多制度是该整合整合了。吴王想把您接到应天去住,顺便给您换个大宫殿。”

“换个大宫殿?”韩林儿道,“滁州的这个宫殿挺好的,我很满意,能不能不去?”

廖永忠没说话,侧身対韩林儿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韩林儿见状想要往回走。

平日里连一句话也不対他说的侍卫们突然围了上来,将他死死困住,另有两个小太监一人一边,搀住他的胳膊将人架起。

“陛下还是上船吧。”廖永忠道,“吴王一片赤诚,您怎么忍心浪费他的心意呢?”

太监和侍卫们立刻变了,死人一样的脸突然活过来,用谴责的眼神看着韩林儿,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韩林儿立马僵住了,他们的眼神让他浑身发冷,连血液都要停止流动。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周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样注视着,难道说拒绝跟着廖永忠离开是一件很过分的事吗?

“请陛下上去。”廖永忠対那几个小太监道。

“是。”

太监们谄媚地笑了笑,捂着韩林儿的嘴,架着他上了甲板,一直把他塞进船舱后才离开。

砰的一声,眼见门在面前关上,韩林儿扑了过去,疯狂地吼着,抓住门闩的凸起拼命摇晃,试图用蛮力去反抗。

他这番动作后,外面虽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门却稳如泰山,丝毫不动,似乎是有人用身体挡着,随后咯哒上了锁。

锤了几拳后,韩林儿贴着门滑倒在地,他隐隐约约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没人确切说出口时,他便会本能地避开那个答案,以免冲击到自己的精神。

侥幸心理大概是人类永远也无法逃避的一种可悲态度。

“陛下?”

黑暗的船舱里,突然传出一声呼唤。

一个男人拿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站在韩林儿面前,低头看向他。

“你是谁?”

“我是刘福通。”男人道,“陛下还记得我吗?”

韩林儿立马爬起来,借着光仔细打量男人的脸,震惊道:“叔叔?你还活着?”

刘福通苦笑道:“陛下以为我战死了?”

“我!我在那以后没有见过你,所以以为你已经死了!”韩林儿见了刘福通,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哽咽道,“叔叔,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做梦都想见到你!”

“唉。”刘福通犹豫片刻,上前几步,摸了摸韩林儿的头发,“陛下长大了。”

韩林儿这才发现刘福通苍老了很多,灯光中的白发朦朦胧胧,如同一捧雪花,面上的皱纹更是不容忽视,宛若五六十岁的模样。

“叔叔……你之前都在哪里?”

“在一间宅子里被关着。”刘福通显然已被长久的时间磨平了棱角,变得有些温吞随和,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把灯放到桌上,感慨道,“这一天总算要来了。”

“什么这一天?”韩林儿冲过去握住他的手,“叔叔,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我们的结局。”刘福通侧头凝视着韩林儿年轻的面庞,“苦了你了,孩子,只是这一切都是命啊。”

“什么命!什么命!”韩林儿眼睛通红,跪在地上死死抓着刘福通的袍子,“我听不懂你的话,闭嘴,闭嘴……”

船头的士兵观察了一下风向,挥舞手中握紧的旗子,紧接着有人奔到船舵附近,有人去船侧起锚,有人收紧货物的绳子,一切井然有序,片刻后船身一阵晃动,远离了岸边。

韩林儿感受到这震动,更加绝望:“我,朕可以禅位给吴王,只要禅位给他,他不会赶尽杀绝的対不対?”

刘福通眼神复杂,轻轻摇了摇头。

“他想要面子,朕可以给他!”韩林儿捂着脸,“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対了,朱标!朱标会阻止吴王的!他会救朕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