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带着暖橘色的光从天边吹下来,刮进王府的院墙,路边的青草摇晃片刻后,被四只带着肉垫的爪子踩过去。

朱静镜穿过小路,带着一种很愉悦的情绪,把手里的球抛向远处。

最近的天气明显凉快下来不少,预示着秋天即将到来。

“小白,把球捡回来。”

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大的朱静镜终于学会了正确的玩耍方法,不再自己跑着去和狗抢球。

球砸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六出白扑空了,它先是用攻击的姿态压低身体面对着陌生人,而后意识到什么,对他摇了摇尾巴。

徐达勉强笑了笑,揉了揉六出白的头,急匆匆地走了,甚至没注意到不远处正跑来的朱静镜。

“那是谁?”朱静镜问道,“是来找大哥的吗,还是来找爹的?”

六出白抬起一条腿,指向徐达离开的方向,那里再走远些正是朱元璋的院子。

“原来是来找爹的啊,他看起来好急。”

朱静镜弯腰把球捡起来,用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夕阳道:“有时候我很想长大,觉得长大了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大人的烦恼好像总是很多,喜欢的人非要讨厌,不喜欢的人却要捧在手心里,今天和朋友斗,明天和亲人斗……”

六出白猛地回头,蓝色的瞳孔剧烈抖动着,似乎是在疑惑朱静镜怎么能突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

“你的眼神在说你瞧不起我。”朱静镜似乎能和六出白无障碍交流,她用力把球一扔,扔了很远,气道,“罚你去捡回来。”

这对狗子来说不是什么惩罚,六出白屁颠屁颠跑过去。

砰的一声,哗啦脆响。

价值好几两银子的茶杯被扔在墙上摔碎了,棕褐色的**飞溅到帷幔上,浸染出不小的一块湿迹。

朱元璋缓缓把手收回来,怒气中几乎是立刻添加上了肉疼,他觉得自己应该扔个便宜点的东西,但是扔都扔了,又没办法反悔,所以脸上的表情更加狰狞。

徐达猜不透朱元璋叫他来的用意,也不明白朱元璋的怒火从何而来,只能呆呆站着。

“你自己看看吧。”朱元璋拿出一本奏疏,甩在桌子上,像是甩了一把刀。

徐达迟疑了。

“愣着干什么,过来拿!你还想咱给你递过去?”

徐达一头雾水,快步走到桌边后,走马观花看了几行字,神色大变,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王爷,臣绝没有谋逆之心啊!”

磕完头,他没有把腰直起来,仍然跪趴着,将脖子和后脑勺坦然露给朱元璋看,虔诚到好似随时可以引咎自尽。

“……”

没有人说话。

既没有声嘶力竭的求饶辩解声,也没有严厉的质问声,气氛沉寂下来,平静中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雷雨。

一人跪在下方,一人站在上首。

转为深红色的光芒随着太阳的西行,透过窗户射进屋内,仿佛把徐达钉在了那个位置上,随后它又笼罩住朱元璋的半张侧脸,将他意味不明的审视目光揉合进自己的身体,带着它投入阴暗角落。

“咱知道你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朱元璋终于开口吐出一句话。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岂是一般人能明白的,这句话或许是个试探,或许是杀人前的独白,甚至就算是反话也有可能。徐达还是老实跪着,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你想不想知道这是谁写的?”

“臣不想,密奏的制度是为了让臣子能抛却后顾之忧向君主进言,好检举奸佞,明断是非,臣怎么敢破了这个规矩。”

“你猜一猜。”

“臣不敢。”

“咱想叫你猜猜。”朱元璋温和道。

这么温和的语气,声音也不大,可茶杯被摔碎时徐达没有慌,看到奏疏内容时亦没有慌,现在他的冷汗却顷刻间湿透了后背的衣物。

“臣,臣真的不敢。”

“没事儿,你就猜猜,随便猜猜。”朱元璋突然笑了,慢慢蹲下来,席地而坐,用处在同一水平的视线,盯着徐达额头上凝聚出的汗珠,“咱绝不会罚你什么。”

“臣,臣……”徐达的手臂细微颤抖着,“臣以为此人肯定恨透了臣,所以才出言污蔑。”

“嗯,继续说。”

“此人大约是想借此机会在军中立威,提升自己的派系来打压臣。”

“还有呢?”

“还有……王爷如果真的怀疑了臣,那我军的部署必定会暂时被打乱,文武百官的升迁调动也会出现转机,浑水一出,即可摸鱼,此人的目的便达到了。”

朱元璋没说话。

徐达只好继续硬着头皮胡诌:“所以此人一定是张士诚的奸细,联系最近的动向,臣斗胆猜测,他是刚刚叛逃的谢再兴。”

“……徐达啊,徐达。”朱元璋站了起来,冷冷道,“你把自己当傻子,也把咱当傻子吗?”

那滴汗猛地落了下去,在徐达鼻尖下的地面上溅起水花。

“臣不敢!”他又磕了一个头。

“你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咱也说了不会怪你,你还在害怕什么?莫非是心虚了,真的打算谋反?”

“臣绝没有谋反的意思,王爷明鉴。”

“那么你是打算告诉咱,你就是单纯的蠢罢了?咱让一个蠢人当了咱的丞相,和一个蠢人称兄道弟吗?”

质问一句比一句声高,音浪如海般倾覆过来。

“不,臣不蠢,此人,此人……”

徐达想到了朱兴隆。当年闹饥荒的时候,他也还是小孩子,亲眼看着朱兴隆拉扯一大家子,费力在地里刨野菜,对抗来催收的小吏,用拉货赚来的铜板给他的母亲买并不起作用的药草熬着喝。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和王爷放牛的那时候,王爷即便吃不饱饭,也没什么力气,可是照样淘气调皮,他家里的那些粮食,都是他的长兄攒下的……

我也,也喊过朱兴隆一声大哥……

那是他的儿子啊,朱文正是他的儿子!

最终,徐达闭了闭眼,用很轻,却很果断的声音道:“此人是朱文正。”

朱元璋也闭上了眼睛。

他们两个如今照样是一站一跪,气氛心情却已大为不同,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表情却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朱元璋比徐达清醒得快多了,他把胸中被唤起的柔情和感动通通埋葬,加了几捧土踩实,立好墓碑,将墓园的钥匙打碎到童年的记忆中,便前所未有地清醒了。

这一清醒,以往被他刻意忽略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全都翻涌进上心头,不管是战事上的,还是私人上的问题,崭新的与昨天刚发生没什么两样,清晰透明。爱之恨其生,恨之欲其死,朱元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纵容朱文正那么久。

再睁眼时他的眼里只余下杀气。

“徐达,你回去做准备吧。”

“是。”徐达站起来,默默后退几步。

在他要关上门的一瞬间,朱元璋制止了他,说道:“把门这么开着吧。”

徐达的背影消失后,朱元璋把桌后的椅子搬到了桌前,在徐达跪过的地方坐下,凝望着天边的红色夕阳,它正落入远山后面,一如人的生命走向迟暮,在这时万物都是悲悯的,人的心里也会有说不尽的悲伤。

不同的是,太阳第二天会升起来,人却永远永远不能被挽留。

正如朱元璋的大哥和父母,他留不下,过了这么多年,他已不是当初那个穷苦的孩子,一声令下,无数的人会愿意为他送命,可是,大哥的孩子,他照样留不下。

“主子,徐大人走了,是刚走的。”

“我知道了。”朱标咽下嘴里的菜,用余光瞥了一眼晚霞。

“今天的太阳真是红啊,和花似的。”魏忠德笑道,“在奴婢的老家,人们都说这是吉兆,第二天会有好运气。”

他拿起汤勺,舀了一碗粥,恭敬放在朱标右手边。

“……”朱标显然没有什么胃口,没去动它,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聪明的人总是要为难别人。”

魏忠德微微躬身,当好倾听者的角色。

“没有能力,空有野心也就算了,要杀他的人是不会为难的,杀一个人呢,从来是那么的简单,一刀捅进去,血流出来,断了气便结束了。”

“为难的是亲人。”

朱标从知道徐达被叫回来的消息后,就明白了朱文正的打算。

他走的是一步死棋。

是的,朱兴隆是朱元璋的大哥,他养育朱元璋,帮扶朱元璋,在他最困难的日子里以最令他绝望的姿态死去,赚足了眼泪,占满了回忆。

朱文正是朱兴隆的孩子,可也只是朱兴隆的孩子,真正对朱元璋重要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徐达陪伴着朱元璋一起长大,他们是兄弟,是朋友,他在朱元璋心里的份量同样不低。

更为关键的是,朱元璋了解徐达的为人,更了解军中的情况,他知道徐达不会背叛自己,也没有理由背叛自己。

这次老朱同志传唤徐达,其实是敲山震虎,做做样子,为的是替徐达正人心,稳名誉,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他说不定是想听听徐达对朱文正的意见,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

朱标这么猜测着。

“……你去找李饮冰,他知道该怎么做。”

“主子,您真要现在找他吗?”魏忠德居然犹豫了,不仅犹豫,还出声反问了、质疑了朱标的决定,“现在找李大人,是不是太伤王爷的心了?”

他利索地跪了下去,解释道:“奴婢不是吃里扒外,是担心您啊,王爷现在正在气头上,肯定不知道拿大都督怎么办,您这时候推了一把,王爷若是后悔了,说不定会怪您的,您以后怎么……到底是叔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呐。”

朱标没有因他自作主张说的话而生气,反而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道:“我就是要逼他一把,逼我爹动手,让他看看我的胆气。”

“让他看看,我做起事来,是连他的情绪,他的地位也可以算计的。”

“你去,叫李饮冰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