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一个半时辰到了。”

“行。”赵十九依旧躺着,不敢让民工们发现他是在装病,“你一会儿紧紧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跑。”

“嗯。”赵二十很听话。

大部分民工们都被他叫醒了,此时哈欠连天,或坐或站,强撑着睡意聚在一起,讨论着有关白莲教的话题,也讨论着他们今晚到底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黑黑的夜幕中突然传来响亮的铜锣声。

咚--

声音穿过河道,穿过山坡,穿过黄河,一声比一声远,一声比一声高,在天地间嗡鸣。

上达九霄,下至黄泉,响在人心。

大家呆住了,迟疑着朝声音的源头走去。

韩山童和刘福通站在台上,就是马箭处死汉子的那个木台,刘福通拿一个鼓槌,不停地敲着悬挂的铜锣,韩山童握着一支火把,深深凝望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民工。

黑压压的人群围住了高台,一双双眼睛看着韩山童,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全都在等。

终于,韩山童举起了双手:“乡亲们,同胞们,汉人们!朝廷无道,贪官横行,民不聊生,我们被抓到这里做工,为的是什么,难道我们生下来就要过苦日子吗!”

“不是的,都是爹娘生养的,他们怎么就高贵了!谁不让我们活,我们就不让谁活!我们要反!”

“挑动黄河天下反!”

“元廷杀我,我杀元廷!”

“兄弟们,和我来!”

刘福通安排在下面的教众最先开始跟着喊,随后所有人都举起手来,从高台下捡起早就埋好的武器,点亮分发的火炬,前呼后拥着,高呼道:“我杀元廷!我杀元廷!”

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在发红,无数双脚踏过黄河的泥沙,紧紧追随最前方的人影。

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像是洪荒巨兽,它被唤醒了。每当王朝更迭,每当乱世争雄,这样的声音就会久久地回响在华夏的土地上,不为任何事,不为任何人而动摇。谁不要它的主人活,它就不要谁活!

此时此刻,刘升和马箭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他们各率一队人马朝对方进发,正好相遇了。而巧的是,他们就在那个满是小黄花的山坡上停下,兵戈相见,咬牙瞪着对方。

许夫子没有收拾自己,仍然衣衫散乱地站在刘升身边。

马箭看在眼里,情况不容乐观,可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在他看来,这是许夫子没有骗他的证明,他若是伙同了刘升给自己下套,应该志得意满才是,怎么会这样狼狈。

刘升胖如圆球,又不爱运动,体力极差,跟上其他人的脚步废了大劲,气喘吁吁的,毫无威严和说服力,扯着嗓子道:“马箭,你死到临头了,差不多就投降吧,我是你的上司,你想犯上作乱吗?”

“上司?你死了我不就没上司了?”马箭冷笑道,“你得了吧你,装什么大尾巴狼,都耍阴招了,还以为自己无辜呐?”

按理说许夫子的表演虽没有大问题,但毕竟也有缺陷,两个老油条不是傻子,本不会这样轻信他。事情能够成功,是因为朱标敏锐地抓住了他们的弱点。

马箭听说刘升要对付自己,不管这是不是真的,都一定会第一时间反应,不顾职责,也不顾利害,他就是那样鼠目寸光的小人。而刘升被许夫子一吓,派人去查证,当然就得到了马箭把小兵叫过去的消息。马箭这时再叫人去探,会发现刘升果然有了大动作。

一番猜疑链下来,假的成了真的,真的落在实处,他们不动手也不行了,谁晚一步,谁就会沦为乱葬岗的尸体。

挑拨离间的妙处,妙就妙在这里。

“动手!”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兵刃齐拔,噌噌冷声下,乱战就此打响。一时间鲜血四溅,怒骂声、惨叫声、喊声此起彼伏,白日里还是一家的官兵们斗成一团,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刘马两人躲在最后面,又跳又跑,不时瞎指挥几个根本没人听的战术,跳梁小丑也不过如此。而随着局势愈发的混乱,他们俩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进了,竟意外撞到一处扭打起来。

两人都没有武器,只好上手搏斗,马箭给刘升一拳,刘升踢马箭一脚,在地上滚来滚去,抓头发扣眼睛,踹裆咬人,什么没品做什么。

突然间,更为杂乱浩大的声音盖了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手来,朝山坡下看去,竟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小亮点,每个亮点都是一个民工,奔涌咆哮着,像是一片火海极快朝他们扑来。

“完了,完了。”

事情如此突然,这时候再没有谁想接着打了,刘升的脸惨白如纸:“刁民造反了,你我都要死了,这回是真完了!”

“他们竟然没惊动军营,怎么回事,怎么可能!”马箭对他大吼道,“叫人去,你快去叫人去呀!”

刘升颓然道:“你把人带走了,我也把人带走了,都挤在这里,下面剩的那么一点兵,不够他们塞牙缝。谁还能去报信?”

事到如今,马箭也绝望了,他转而把情绪发泄在刘升身上,指责道:“刘升!若不是你想拉我下水,我们何苦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拉你下水?”刘升满脸的土灰,青了一个眼眶,掉了两颗牙,绸缎衣服破了五六个口子,再看不出先前的威风,“你是不是勾结刁民了,你说!”

“我上哪里勾结反民去?”

“那个赵十九受了伤,你不是要给他请郎中吗,你这种人面兽心肠的禽兽什么时候也会体桖人了?”

“放屁,我那是故意拖时间的!上头要来人,你以为你瞒得住我?”

“你!你怎么知……算了,这个再提也没用,你克扣粮食的事怎么解释?”

“我克扣粮食?我去哪克扣!每天五两米已经扣到极限了,再扣下去谁还担得住?”

“我查了账目,这些天发的都是四两半!”

马箭跨坐在刘升身上,手里还揪着他的衣领,空气中因打斗而扬起的灰尘慢慢一粒粒挂在他失去冠带的头发上,衬着他呆滞的神色。

“……傻子,你是傻子!狗娘养的!”

刘升怒道:“虽说是死到临头,可你也不至于如此粗俗吧,能不能文雅些?”

“我也是傻子。”马箭没理他,“是许夫子干的,是他干的!”

还没等他再说下去,一把长刀直直插进他的后心,贯穿胸肺,透体而出,连带着将刘升的心口也捅了个对穿。

“……”马箭徒劳地嗬嗬几声,头垂下去断了气。

刘升死的比他慢些,他惊恐地盯着马箭不瞑目的双眼,尿湿了裤子,四肢并用,想要脱离这窒息的爱的束缚,可最终只在地上划出几条痕迹,就抱着马箭的尸体去见他了。

一双手拔出刀刃,顺着四溅的鲜血看去,这张脸的主人还很年轻。

“干得好!”赵十九道,“我们接着冲!”

赵二十用力点点头,看都不看地上的官吏,跟着赵十九跑远了。

许夫子在朱标的帮助下从战场逃走,脱去身上的衣服,只留一条短裤,抹花身体,如鱼入水般再次回归到起义民工们的怀抱。

区区一百来人的官兵们面对以万为单位的愤怒民工,哪怕手里有些刀枪,也依旧像小羊羔一样无助,叫喊都未发出几声,就消失在了世界上。

刘福通接替韩山童的位置,高举一面旗子挥舞,领着民工们冲向城镇和粮仓。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后,黎明的光线缓缓照在了山坡上。

只见那些黄花,它们非但没有在踩踏中丧生,反而开得更加明媚,更有生气,随晨风轻动,深深扎在土里的根须吸吮着鲜血,一刻不停。

它们在腐烂里开着。

忽然,地上有具尸体动了一下。

小兵小心翼翼地抬头,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眼中逐渐露出喜色,然后将胳膊撑在地上,准备站起来逃走。

砰!

许夫子站在他背后,抬着一块石头,用力砸了下去。第一下时小兵就已经死了,但许夫子并不解气,仍一下下砸着,砸到他颅骨俱裂,脑浆横流,才把石头一扔,拍了拍手,头也不回下山去了。

朱标从树后面跳出来,啧啧两声,越是老实胆小的人,被逼急了做出来的事越狠。

“接下来怎么办?”

“杀黑牛,祭白马,昭告天地。”

“我问的是那些军营里的兵怎么办。”

“多亏了你在这里帮忙指挥,我们腾出人手来,已经把城里的巡抚给暗杀了。”韩山童道,“用许夫子偷到的令牌去骗那些将军,也能为我们争取不少时间,石人兄,真是谢谢你了!”

“我是你做出来的,谈什么谢不谢。”

“虎贲三千,直抵幽州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韩山童正对阳光站着,留下一个背影给朱标。他念着这句话,张开了双臂,似乎要包揽住天下,曹操当年舳舻千里,酾酒临江,恐怕就是这样的气概。

只可惜这是在石人的梦中,朱标用的是它的身体,他自己的法力、神通全失去了,扇子、小金龙也不在身边,否则他真想看看韩山童在说这话时究竟有没有得到附近龙脉的青睐。

他也十分想看看那些在远处的民工如今是什么情况。

“好了,我们也走吧,起义之事复杂多坚,还需要好好考量啊。”韩山童转过身来,迈开脚步。

朱标跳着和他并肩,突然问出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宋徽宗的八世孙吗?”

韩山童笑了:“这重要吗?”

“……不,一点也不重要。”

殿下!殿下……

韩山童在叫我殿下?朱标一惊,抬头去看他,却发现他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仿佛轻如云烟,在渐渐远去,而他自己,像是隔着一层玻璃,与环境变得疏离,有股力气在拉扯着他,抱住他的精神向世界之外飞去。

猛地掀开被子,朱标坐了起来,一手捂住脸,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

屋里正在点熏香的魏忠德赶紧掷下手中东西,转而捧了一杯水迅速跑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床幔和桌椅,朱标甩了甩脑袋,接过水一口喝尽,翻身把腿伸下去,问道:“我怎么在这里?刚才是谁在叫我?”

“回主子,是奴婢在叫您。”魏忠德又快步走到架子上支着的水盆旁,拧干里面的面巾拿了过来,恭敬道,“张道长吩咐奴婢每天喊喊您,好能在恰当的时机把您叫出来。”

朱标还有些晕,擦了把脸接着道:“现在是几月份了?”

“回主子,已经是五月份了,离王爷班师回来也有十几天了。”魏忠德道,“他老人家一进城,就亲自把您从钟山接回来了,说是自己在哪,哪就最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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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虎贲三千,直抵幽州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是当时红巾军打的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