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出门常带许多装备,朱元璋这么要求了,他也就拿出朱笔和黄纸来,替自己、自己的爹、自己的先生与爹的暗卫一人画了一张符。

“握在手心里就可以了。”

四人走进应天府鬼魂们的居住区域,朱标曾亲自参与过设计规划,故而对这里非常了解,一砖一瓦的布局,他都熟记于心,走在前面带路。

过了一会儿,房屋街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眼看到尽头,立在那里的是高大的辕门,辕门后是一整座气势恢宏、千檐百宇、浑然一体的建筑。

此处正是太平酒楼原先的位置,那栋酒楼被火焚毁后,阴气依旧弥漫,煞气血气蒸腾而上,没有几十年光阴恐怕是散不开。

为了防止这里生出邪祟,朱标在请教过张中周颠等人后,在原地修建了占地颇广的城隍院。

顾名思义,城隍院就是城隍们居住的院子,不过整个天底下现在只有赵德胜做了城隍,院子里也就只住一个,随他挑选房间。

城隍院的前后左右都修了新路,青石板铺得平整精致,形成完美的网格对称形状,网格的中间盖着的就是新屋子,仿造应天府居所的形制,与原来阴森恐怖的感觉天差地别。

外围的鬼魂们是高百龄强行拘来的,肃清干净恶鬼后,剩下的大多数是些意外或自然死亡的平民百姓,没什么执念,而里面这些,就是案件的受害者们了。

游览了一会儿,朱元璋被一只牛头人身的妖怪吸引住视线,驻足观看。

“大娘,大娘,你在家吗?”

牛头身穿灰布衣服,背着一个大包袱,腰间挂着黑白无常留下的锁魂链,手里拿一沓写满字的厚纸,嘟嘟嘟的敲门,边敲边喊。

“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门被打开后,一个满头华发,皮肤煞白,嘴唇乌青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出现了。

“沈大娘。”牛头打了招呼,抽出一张纸来,“您瞅瞅,这是沈树的供状,他已经交代清楚了,在衙门里压着呢。”

老太太接过纸,摇摇头:“牛大人,我不识字。”

“哦,意思就是,他承认是自己和自己的老婆犯了罪,且栽赃嫁祸,按阳间的规矩,年后就问斩。”

“问斩好啊,问斩好。”老太太出乎意料的冷静,随后急切问道,“牛大人,我那二儿子呢?他的病好了没?”

“好了,赵大人抽空去看过,他已经能下地干活了!”

沈大娘脸上这才露出笑容来,眼角皱纹堆到一处,连声道谢,要请牛头进家里喝点茶水,被它以还有公务的理由给拒绝了。

“大娘,我走了,你自己好好过,隔壁的林姑娘不是挺好吗?今年你们一起过年,饺子皮和饺子馅记得去城隍院里领。”

而这确实也不是托词,牛头离开后,急匆匆地朝城隍院走去,看着确实很忙。

“哼,死有余辜。”古代最讲究孝顺,朱元璋尤其看重这种道德产生的约束力,闻言冷笑道,“要是咱判案,就先砍他几刀再杀。”

随后他又道:“标儿,这就是你提过的牛头?咱看着它挺憨厚,很不错,顺眼。”

朱标点了点头,心里觉得老朱同志之所以喜欢牛头,估计也有他小时候放过牛的原因。

刘基的重点在其它地方:“公子,这位大娘化鬼的执念恐怕不是仇恨吧?”

“先生说的是,沈大娘的案子其实闹出了不小动静。”

朱元璋与刘伯温被提起兴趣,都侧耳倾听。

“事情是这样的,沈家的大儿子沈树平日里负责照顾母亲,二儿子沈山在城外有地,耕种繁忙,只是偶尔回来探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孝顺,赚十个铜板,有九个他都给了老娘。”

“可沈大娘的吃喝用度其实暗中都被沈树给克扣了。沈山送回来给她的鸡蛋米面,全进了别人的肚子。”

“吃不上东西,沈大娘的身体日渐衰败,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沈树害怕自己苛待母亲的事败露,于是买了便宜草药吊她的命,没想到庸医害人,把大娘给毒死了。”

“正好沈山最近送了吃食回来,大儿媳一出主意,栽赃嫁祸、打点关系,就将其抓进去顶罪。”

“沈大娘被害以后日夜游**于城外田中,亲眼见到二儿子在头七当夜被抓走,怒而发狂,被寻夜的牛头马面发现,这才带到这里。”

“所以沈大娘的执念是沈山能够过得好罢了,至于自己是否被人害死,大儿子是否伏诛,反而觉得无所谓。”

“这案子牵扯到沈家三人、郎中一个、受贿衙役一名,牵扯道德与法律,而且一开始确实审错了,亦没有证据,如果不是沈大娘讲述事情经过,必定又是冤假错案。”

“人心可怕可敬呐。”刘伯温叹道,“不过如此一来,由小见大,城隍制度确实大有益处,公子还要继续坚持才是。”

“如果是因仇恨化鬼,沈大娘不久后就会消散了,但她的执念是担忧,所以阴寿保守还有二三十年,直到她的二儿子死去为止,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

刘基同意:“造化自有命数。”

朱标补充道:“城隍庙周围住的都是这样的鬼,案子虽有区别,大体模样上差的不多。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需求,所以不远处还修了饭店、茶楼和戏台子。”

刘基顺朱标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许多楼阁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子在风中猎猎招展,上书不同店名。

风格绮丽出众,隐隐有烟雾香气飘散,梦幻雅致,来往行鬼络绎不绝,街头巷尾,红灯高挂,与苏杭最繁华的勾栏瓦舍之地比起来也不差。

“似有妖气。”

“镇妖处的名气打出去了,黑蛟死亡的事情在妖界里也传得很广。店面是妖怪在经营,鬼付账用的是阴气冥币,它们正好拿来修行,各取所需,相辅相成。”

“啊,对了。”朱标道,“它们要是有意在城隍院应聘工作,也是可以的。考核虽然难一点,但会有编制,享受待遇高,每个月能去锁龙井附近呆满一个时辰吸纳月华。”

没错,宇宙的尽头必定是考公。哪怕妖怪,也得考公。

那么大的一个**摆在眼前,住进酆都的妖怪们本来就享受着别处没有的良好氛围,现在又有别的天大好处,一个个卷了起来,走在路上都要学习,上个厕所都要背诵。

看朱标编写的《城隍工作总结》、《阴差守则》还有《人类通用知识大典》。

秋天的时候已经考过一轮了,李善长出的卷,题和三本书半点关系没有,难得酆都城里最毛多的兔子都快秃了。

许多聪明的、考过了的妖怪们抓住商机,跑到阳间学了印刷术,回来闭门研究,竟然开了书店。

《守则衍生出的十大基本问题》、《阴差纪律核心考案》、《人语关键词五千》、《教你城隍庙的人情世故》等就算了,还有妖怪写鸡汤励志成功文,居然也挺受欢迎。

这种时候眼睛多的妖怪们很有优势,像蜘蛛精蜈蚣精,一双眼睛看一本书,一天下来学习效率是它妖百倍。

也就几个月,赵德胜的手下招满了,应天府乃至周边地区的治安,基本不成问题,随之时间流逝,酆都能掌握的城镇只会越来越多。

唐太宗在考场外感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快乐,朱标算是体会到了。

朱元璋道:“锁龙井?”

“鬼火妖楼毁了以后,也在原地起了新建筑,如今是修行场地。”

“高不高?”

“能看遍整个酆都城。”

“那走,标儿,带咱去看看。”

新修的楼比原来还要高,不点鬼火,不设屏障,以锁龙井为中心支撑点,直插云霄,最顶层似乎能触及日月一般,被碧蓝天色包裹,周身祥云环绕。

那一口井不出水,也并不嵌进地里,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根空中的石柱,这应该是某朝某代遗留下的圣物,被高百龄窃取。

黑蛟尸体封于井中,非但不露水泽精气,更能借城中所有阴气养育骨髓,万年不朽,积庇灵气,它明明不是真龙,死后有这等待遇,也不算是吃亏了。

盘旋的楼梯主要用于紧急,上升通道靠的是齿轮梯台,按一下机关就能启动,朱标出示城主令牌,在领头的一只吊死鬼的带领下,和朱元璋等人站到了平台上。

梯台缓缓上升,重获新生的酆都将自己的美丽慢慢展露出来供主人观赏,盘踞的阴云消失后,飞鸟归来,云雾尽显,冬日天空像一大块冷冰,清清冽冽。

鬼城四四方方,到达顶层后,他们对面的是进入时的那扇大门,以城门连接锁龙井楼为一条线,左前方是城隍院与应天特区,右前方是妖怪瓦舍,剩下的地方,除了一些空白区,都住着居民。

“好风景。”朱元璋极目远眺,视野里满是雪色,有心做一首诗,又没什么想法,咂了咂嘴,看向刘基,“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建议?”

刘基抚须摇头:“整体框架已经搭好,顺其自然即可。”

“美景观不尽呐。”

突然,他们背后有声音道:“属下见过大帅,城主!”

朱元璋一愣,眼睛先是一眯,而后恢复过来,转回身去,惊喜道:“德胜!”

“大帅。”

身着城隍官袍的赵德胜疾速飘来,飘至近前,猛地跪下,结结实实拜在朱元璋脚下磕了三个头。

朱元璋弯腰扶起他,眼里竟然也带了泪花:“很好,很好,咱还能见你一面,就很好。”

“属下惭愧,没能将洪都守好,不中用,竟然就被区区流矢所伤而毙命。”

“区区流矢,陈友谅不是也死于区区流矢吗!这有什么可自责的?”

两人握着手,这一刻他们仿佛没有君臣之别,只有情深义重。

聊了一会儿,朱元璋仿佛这才发现身边还站着别人似的,瞪眼道:“没看见咱和你赵叔叔叙旧呢吗,还不一边儿呆着去!”

“那我去找弟弟妹妹。”

朱标有点奇怪,不过朱元璋的迷惑行为也不是一两天了,他正好有点担心两个小萝卜,也就迈步走了。

等朱标走了,刘基拱手道:“臣去喝点茶水。”

“嗯,去吧。”

残阳如血,光芒照在泰山之巅的雪上,红色反映,替鬼城蒙上一层薄纱。

即使赵德胜常年行军打仗,不太通官场的弯弯绕绕,也明白现在的情形不对,乖乖低着头一言不发。

余光看了他一眼,朱元璋转过身去,背对着夕阳,他的影子延伸出去,笼罩住赵德胜:“现在就咱们两个了。”

“是,大帅。”

“不要弯腰!”还没等他拜下去,朱元璋突然大喝了一声,声如惊雷,吓了赵德胜一跳,让他僵住,动也不敢动。

“不要弯腰。”朱元璋又轻声复述一遍,“你告诉咱,你刚刚见咱和公子第一面时,说了什么。”

“……属下见过大帅、城主。”

“这里是哪?”

“酆都。”

“好,酆都归谁管。”

赵德胜开始明白他的意思,回答道:“归城主管。”

“那你为什么要先见过咱?咱是你的上司吗?”

“……不是。”

“对!你已经死了!”朱元璋俯身抓住赵德胜的肩膀,狠狠地抓住,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在阴影中尚且不能看清,但从语气来判断,必定是非常可怕的,“活人才是咱的手下,死人不是!”

“属下,不,在下明白了。”赵德胜把腰杆挺起来,额头上密密挂着汗。

“标儿的心太软,咱得帮帮他。”朱元璋冰冷道,“他难道没有同你讲过阴阳两隔的意思?”

“城主讲过。”

“咱就告诉你一点,酆都与人间的衙门不可以有任何干系,哪怕是咱来了,也不例外!别人的话,你通通不要听。”

“在下……”

“咱听标儿说,妖怪考试用的卷子是李善长出的?”朱元璋问道,“他都知道了?”

“知道了。”

“他的手伸过来了?”

赵德胜立刻把头摇得像是木十三逗儿子玩的拨浪鼓:“没有,没有伸手。”

“你怎么知道没有?伪造一两桩冤假错案,送进来一两个死鬼,很难吗?”

“不难。”

“收买原本的鬼魂,难不难?”

“不难。”

“安排妖怪进来,难不难?”

“不难。”赵德胜道,“但大帅应该也懂得这是难以避免的,黑白混沌,不论核查再严,这,这任何一个势力,哪怕是鬼神之酆都也不可能例外啊。”

“所以你必须把好城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