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行辕里,杜国英垂手站在右厢,汗珠不断从头上渗出来,然后滑过两颊,落在胸前。造成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屋内四角的火盆,还有他内心的紧张,因此他小心的用眼角瞟着坐在上首的杨鹤——这个掌握着他的命运的人。

杨鹤正仔细的阅读着书信,这封信并不长——两面光是个文盲,杜国英也就稍强些,而这么机密的事情也不可能交由第三者来写,因此这封书信是由杜国英和两面光两个人苦苦折腾出来的,连篇的错别字和不通的语句给杨鹤的阅读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过正如世界上的所有事情一样,书信也是有终结的。

“杜国英,这信上写的都是实情?”杨鹤指了指信纸问道。

“禀告制军,信上所写字字属实,并无一字虚言!”杜国英赶忙答道。

“那你来这作甚?那黄来儿说服群贼东向,荼毒生灵,你首领为何不出言制止?”杨鹤突然站起身来,猛地一掌拍在几案上,喝道:“他还想不想归顺朝廷?想不想当这个宁夏镇参将?“

杨鹤的这一掌好似劈在杜国英的脑门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喊道:“我家头领归顺朝廷之心可鉴日月,只是那黄来儿巧舌如簧,我等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因此才派小人赶来这儿,敢情制军示下!”

杨鹤冷哼了一声,有些厌烦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杜国英,他的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烦躁,杨鹤现在担任的三边总督正式名称是“总督延绥、甘肃、宁夏三边军务“,这个官职可以统辖河西巡抚、河东巡抚、陕西巡抚以及甘、凉、肃、西、宁夏、延绥、神道岭、兴安、固原九总兵,但杨鹤的手却伸不到一河之隔的山西省去,一旦农民军进入山西省,当地官员一定会上书弹劾他剿贼不力致流贼贻害四方,这些弹章他可是绝对压不下去的,那时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站在一旁的赵文德很清楚杜国英继续留在这儿只会继续惹杨鹤生气,若是上官恼怒下令将其杀了就麻烦了,他不漏痕迹的对杜国英做了个退下的手势。待到其出门后,赵文德低声道:“大人,依在下所见,其实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好事?”杨鹤闻言精神一震:“建生何出此言?”

“大人,贼首两面光虽然遣使输诚,但其心首鼠两端,颇有借朝廷之力剔除贼中异己之意。而那黄来儿说服群贼东向,反倒将这厮逼得下了决心,岂不是好事?”

“建生所言甚是!“杨鹤听到这里不由得击掌道,正如赵文德所说的,两面光原先派出杜国英向杨鹤乞降,但是这种事情没到最后一刻都是没有确定的,杨鹤也不敢将这股力量算在自己这边,更不要说逼得太紧,反而只能用高官厚禄来收买勾引。但李鸿基说服农民军首领们东向后,反倒逼得两面光不得不投靠到明军这边来,杨鹤反而强硬的要求对方做一些事情来做投名状了。

“那我就让那厮作为内应,约定时日破贼?”杨鹤笑道。

“大人,这等大事若是只听一面之词恐怕不太妥当,若是挑选一个精明强干的人随那厮一同回去,一来可以监视,二来也是打进了几个内应,在下以为这样更好些。”

“嗯,那建生以为派何人呢?”杨鹤问道。

“以小人所见,此人必须机变多指挥,大人还必须对他有恩,最好还清楚那杜国英的底细——“赵文德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杨鹤的脸色,小心揣测对方心意。

“呵呵,建生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杨鹤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几分钟后他停住脚步:”刘百户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本与贺人龙有仇隙,此番他若是立功回来,便能升迁至守备,世职也能到千户,自保是没有问题了。来人,招刘成刘千总来见本官!“

当刘成走进屋来时,他小心的用目光扫过四周,但没法发现杜国英的身影,这让他有些出乎意料,不过他还是行礼如仪,叉手站在左厢里听候吩咐。可过了半响功夫也没听到上首里有吩咐下来,刘成不由得偷偷抬起头去看,却只见杨鹤坐在上首,赵文德一旁侍立,两人盯着手上一封书信,不时低声私语,一副正在商量事情的样子,这时杨鹤抬起头来,目光朝这边扫来,刘成赶忙低下头去。

“刘千总,我今日招你来是有一桩大事!“杨鹤低咳了一声,将手中信笺折了折,放到一旁:“本官事先也说明白了,此事干系甚大,若是成了,我自当保举你做个守备。那贺参将虽然与你有些仇隙,也伤你不得了。”

刘成听了心中却有些慌张,作为一个在社会上打混了好几年的搬砖狗,他自然知道上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以总督大人之尊,把自己一个小小千总叫来说要升自己的官,肯定是那九死一生的去处。但到了这个时候,天塌下来也只有硬着头皮顶着了,只得躬身行礼道:“多谢制台大人栽培!”

杨鹤见刘成如此,脸色多了几分笑意,对赵文德道:“建生,你与刘千总分说清楚!”赵文德应了一声,便将杜国英替两面光向朝廷请降,农民军即将东向等诸般事情一一解说分明,最后赵文德道:“东虏强盛,圣天子有东顾之忧,若是群贼东渡黄河,不但全晋崩坏,就连宣大诸镇也不得不内迁剿贼。如今若能里应外合,将群贼一网打尽,朝廷幸甚、百姓幸甚、国家幸甚,也是你我的大幸。“

“小人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刘成听到这里,赶忙躬身听命。这时杨鹤吩咐让外间等候的杜国英进来,对两人解说情况,便让其退下了。

刘杜二人出得行辕,对视了一眼,杜国英唱了个肥诺,苦笑道:“这次若非是我,你也不会牵连进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本就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哪里顾得这么多!”刘成笑了笑:“却不知我能带多少人去?”

“我在那边也是个头目,二十人以下能够遮掩过去,若是再多只怕那两面光便会生疑惑。”

“那好,你稍等会儿,我回去点齐人马便一同出发!”

“刘兄,我有一事相求!”

刘成刚要走,却被杜国英叫住了,他回过头来,只见对方脸上满是恳求:“我那叔父年纪不小了,这次便不必去了吧。”

刘成听了也有些感动,笑道:“我营里离不开他,你便是不说也要将他留下来的。”

刘成回到营里,将自己离开后的军务向杜如虎交代了几句,便去挑选随行的护卫。可选了好一会,也不过有六七个中意的,原来刘成麾下多半是前些日子抓来的丁口,算下来操练也不过是一两个月,依车阵而战也还罢了,单个挑出来武艺就乏善可陈了。

刘成在上首看的烦躁,一旁的杜固低声道:“要不把那个抢肉吃的汉子叫来?”

“他?“刘成有些犹豫,带一个即不熟悉,又没有结下恩义的人去敌人军中,这合适吗?但他看了看场下两个正在较量人的笨拙身手,咬了咬牙:“嗯,就是个王兴国吧,你把他叫来!”

杜固应了一声,片刻后便将王兴国领来了,刘成看了看对方,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正懒洋洋的看着场中的较量。

“可想下场试试身手?”刘成问道。

“罢了,俺的手重,打死打伤了不好看!”王兴国有些懒散的摆了摆手。

“无妨,不用刀枪,用杆棒即可!”刘成站起身来,对下面正在交手的两人喝道:“住手!”随即他对王兴国说:“你以一对二,若是能赢了,便陪我去敌营里走一遭,回来我便升你做把总。“

“这顿羊肉可真不是白吃的!”王兴国笑了起来,他走到兵器架旁,随手挑了一根一米六七长的杆棒,掂量了两下,用力折断了前面大约一寸左右的一截,才朝场中两人走去。

“看来此人有两下子,若是有一副好甲,是个陷阵之士。”一旁的杜如虎低声道。

“杜老哥怎么看出来的?”

“大人你看他那双手!“杜如虎低声解释道,原来这王兴国虽然挑了一根一米六七的杆棒,这长度的兵器一般是齐眉棍或者短枪,但他的握法却是双手握住杆棒的末端,这种握法却是双手长剑、野太刀一类的双手刀剑才有的。在冷兵器时代,无论东方西方上阵敢于使唤这类兵器的都是精兵。战阵上空间狭小,没有腾挪避让的空间,肉搏战中要么选择四米以上的长枪在远距离攻击敌人,要么用大盾保护自己逼近敌人用短剑刺杀,像使用双手刀剑的长度及不上枪矛,又无法持盾保护自己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身披重甲,冲进敌阵左右砍杀杀出一条血路的,勇气、武艺、身手稍微差点的,就是乱刀分尸的下场,古代中国对这种精兵一般称之为陷阵之士。

场中那两人使的都是去了枪头的三米长枪,见王兴国大大咧咧的朝这边走过来,都向侧后撤了两步,将枪尖对准对来人,形成了掎角之势。而王兴国却仿佛没有看见两人,将杆棒搭在肩膀上,大大咧咧的逼了过去。左边那人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挺枪当胸刺来,王兴国待枪尖距离自己胸口只有尺徐方才一扭腰,让过枪尖,将枪杆夹在腋下,顺势一记直劈砍在对手肩膀上,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扑倒在地动弹不得。另外那人见隙斜刺里一枪刺来,王兴国反手用刀柄一拨,只听得一声脆响,却是那枪头被拨开了少许,没有刺中身体,却将他身上穿的那件羊皮夹袄撕开个大口子,王兴国一扭腰便将那人踢到在地。

“果然是临阵杀出来的好武艺!“杜如虎见刘成还有些懵懂,便解释道,原来古代军中武艺与江湖上的大有不同,江湖上多半是一对一,至多不过是十余人的对打,而且双方身上都未曾着甲;而阵上厮杀则是身披盔甲,装束齐全,因此军中的武艺看重的都是一击杀敌,而对对方的攻击很少避让,通常是用身上甲胄比较厚重的部分承接,反正只要抢先杀了敌人,敌人自然无力刺穿自己的盔甲。像刚才划破王兴国身上衣衫的那一枪,若是身上有甲,只会滑过去而已,并不会伤到分毫。

“好,便是你了!“刘成站起身来:“你快去收拾停当,吃了晚饭便一同上路。”

两面光老营。

两面光盘腿坐在炕上,一阵阵冷风从窗户纸糊的不严实的角落吹进来,将油灯吹的摇摆不定,映的他的脸上更是阴晴不定。炕里的火早就熄了,屋子里冷的如冰窖一般,可他却还是坐在那儿,倒像是一尊石像。

突然,屋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声,在这个饥饿的冬天,这种凶残食肉动物的嚎叫声也变得格外渗人。仿佛是被扣动了某个扳机,两面光一直僵持不动的身体颤抖了起来,狼嚎声好似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他从那种石像的状态解除,恢复到常人的状态。

他挪动着有些僵硬发麻的双腿下了炕,走到桌子旁,拿起酒壶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没有发出一点。两面光厌烦的将酒壶丢到一旁,但此时他又没有兴趣叫人再送一壶酒上来,便走到院子的水缸旁,舀了一勺水喝。

冰冷的水一入肚,两面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已经是两更天了。他摇了摇头,对外面的卫兵喊道:“来人,给炕里田把柴,还有若是杜国英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

俗话说:“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两面光自然也不例外,自从他带着十几个过不下去的穷兄弟烧了田主家的宅子,上山落草为寇后,他就一直信奉着一条格言:“刀切豆腐两面光”,不是到了最后一刻,他绝不会露出自己的倾向来。他之所以让杜国英一个入伙没有多久的人去联络投降朝廷的事情,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万一被旁人抓到了,他也能把责任推卸掉——杜国英又不是他的心腹同乡,他又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这样一个外人呢?感谢书友大爱潮神、otto777的打赏,韦伯能做的就是专心写书,速度快不了,好歹质量不要滑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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