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小哥了,且慢!”林河水叫住正准备退下的裕二,从木桶里爬了出来,在一旁的外衣里摸索了两下,随手向外一弹,裕二本能的伸手一接,低头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那是一枚鹰洋。

“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吧!”林河水一边擦拭着身体,一边笑道。

“多谢林先生,只是——“裕二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显然有什么东西阻止他收下鹰洋。

“怎么了?为何不把收下?”林河水惊讶的问道。

“吉田叔叔平时说武士除非出仕,不可以受人钱财!”裕二的脸上露出矛盾的神情,显然他内心是很想收下这枚鹰洋的。

“哦?”林河水上下打量了下这个少年,突然问道:“那你元服了没有?”

“还没有,吉田叔叔说我的剑术和枪术距离一个武士都还差得远!“裕二的脸上露出沮丧的神情,旋即昂起头来:”不过我的弓术和铳术都很好,便是大人也没几个比得上我的!“

“那是因为你年纪还小,身体还没长成,过几年你力气大了,自然剑术和枪术就赶上来了!”林河水笑道:“既然你没有元服,便还不是武士,帮人做事拿人钱财理所当然!”

“当真?”裕二闻言不由得又惊又喜。

“自然,你们武士的规矩虽多,总管不到还不是武士的人吧?”

“这倒是!”裕二看了看手中的银币,很快说服了自己,他向林河水鞠了一躬,便飞快的离开了,看他雀跃的样子,比起平日里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多了不少孩童的气息。

“林先生!“这时船长也从木桶里爬了出来,一边擦拭身体一边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林河水笑了起来:“你我一路舟车劳顿,又有这么好的一个住处,自然是要好生将养几日啦!“

“什么?”船长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擦身布失手落在地上,露出黑乎乎的**来。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林河水都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床,在吉田屋里吃上一顿舒舒服服的日式早点后,才晃晃悠悠的出门闲逛,裕二就成了他的专职向导与跟班(当然更大可能是吉田冲司的眼线),一直逛到晚饭时分方才回来,背后跟着的裕二肩背手提着一大堆东西。林河水回来就先去泡一个热水澡,小半个时辰后方才晃晃悠悠的出来吃饭。用某位吉田屋的看门大爷的话说:“这位林先生真是过着神仙都羡慕的悠闲生活呀!”而吃了晚饭后,他便四处串门,将买来的东西当做礼物一一赠送。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吉田屋在背后对林河水的称呼也由“有些奇怪的明国人”变为“林先生”,又从“林先生”变为“好心的林先生”,最后变成“慷慨尊贵的殿下”。

在这些天里,吉田屋过得最开心的恐怕是裕二了,每日里跟着林河水闲逛,不用承担繁重的店里杂务,也不用进行武士所必须的刻苦修行,只需要早上起来伺候林河水吃了早饭,就陪着他出门闲逛,只要对市面上什么东西流露出一丁点喜爱的意思,林河水便毫不吝啬的掏钱买下,丢到裕二的怀中。午饭更是在各种上好的酒店饭庄,这位来历稀奇的林先生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钱。一开始裕二还不时有种负罪感,身为一个武士应当刚正质朴,知廉耻,守信义,怎么可以这样每日沉浸于享受之中呢?但很快武士的道德感就被接踵而来的礼物和美食所打败了,少年开始愈沉浸在幸福的漩涡里。

这天傍晚,裕二将林河水买来的东西送回林河水的住处,正准备带着自己的那份回自己的住处,却看到一个同伴跑了过来:“裕二,吉田大人让你马上去他那儿一下!”

“啊!”裕二有些慌乱的看着手里的笼子,里面是一只三四个月大的菲律宾鹰,这种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濒临灭绝的鹰类成年后可以长到身长一米,翅膀展开达三米,是世界上最大的鹰类之一,被当地的土著人视为神鸟。裕二想将其驯养为自己的猎鹰,他曾经听吉田冲司说过,最伟大的武士都会喜欢鹰狩,因为这不但可以锻炼武士的体魄和视野,还能够练习兵法。今天在街上遇到时,他几乎迈不开步子,林河水看在眼里,就立刻用二十枚鹰洋的高价将其买下来转送给他。此时自然不能带着这玩意去见吉田大人,情急之下他将鸟笼往同伴手里一塞:“你帮我先收一下,我回来后再还给我,可千万别把它弄死了!”

“哦!”那个少年也立即被笼子那支美丽的猛禽给吸引住了,艳羡的喊道:“真漂亮,这也是林殿下送给你的吗?我好羡慕你,要是我也可以侍奉林先生几天就好了,你可把这只鸟借我玩一会吗?“

“这是鹰,不是鸟!”裕二不耐烦的呵斥道:“你小心点,别乱动,收好等我回来!”说罢他便快步往吉田冲司的住处赶去。

吉田冲司的住处在吉田屋的最里面的一个院落,背后就是一座长满灌木与茅草的坡地,四周颇为僻静。吉田冲司时常在这里观看手下的少年在这里了练习骑射、步射、摔跤、枪术、剑术,由于鸟铳会出较大的声响,他们会前往更加偏僻无人的地方练习。而当裕二来到吉田冲司的住处时,坡地上空空荡荡,只有屋子门口站着两个少年护卫。裕二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走上台阶。

“是裕二吗?进来坐下吧!”吉田冲司坐在地上,一旁的小炭炉上的陶壶正出轻微的沸水声,将一包茶叶凑到鼻子旁,惬意的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茶叶的清香。

“是我,吉田先生!”裕二小心的走到距离吉田还有七八步远的地方,盘腿坐下,吉田冲司看了看裕二,用折扇敲了敲面前的地面:“坐近些!”

“是,先生!”裕二起身,躬身疾趋了几步,在吉田面前坐下。吉田冲司没有理会他,只是小心的将沸水倒入装满茶沫的碗中,空气中立即弥漫着一股茶汤特有的香气。

“真香呀!”吉田冲司将茶碗凑到嘴边,陶醉的享受着茶汤的香气,却没有喝。良久之后,他将茶汤放回地上,正当裕二惊讶的时候,他突然问道:“今天林先生又送给你什么礼物?”

“一只鹰,一只虎鹰(当时土著人对菲律宾鹰的称呼)!”裕二窘迫的替自己解释道:“大人,我想要学习鹰狩,就像大御所大人(德川家康)那样!”

“虎鹰?鹰狩?“吉田冲司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为何我方才不喝这茶汤吗?“

“茶汤,不知道!“裕二摇了摇头。

“因为我是要享受茶的香气,而不是为茶所俘虏!”吉田冲司看着裕二迷茫的脸,只得解释道:“你想要用鹰捕捉猎物,却没有想到自己成为了别人的猎物,你明白了吗?”

“吉田大人!”裕二惭愧的低下头:“都是我的错,是我违背了您对我平日的教诲,我马上回去吧所有的礼物都还给林先生。”

“不,这不是你的错!”吉田冲司摇了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整日里跟着他的,你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怎么能应对林先生这样的人物呢?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置!”

“是,吉田大人!”裕二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羞愧之色,退出屋外。吉田冲司低头喝了一口茶汤,突然沉声道:“林先生,你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吉田大人御下有方,裕二经历了这次事情后,肯定会自磨自砺,成就一番大业,不愧是山田长政大人的后人!”林河水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边鼓掌,满脸都是钦佩之色。

“哦?你怎么看出来裕二是山县大人的孩子?”吉田冲司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之色:“裕二应该不会说出来的,谁告诉你的?”

“猜的!“林河水一屁股在吉田冲司面前坐了下来,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您是山田长政大人的副手,对裕二的态度很奇怪,要求的十分严厉,又连一句重话都不说。吉田屋里的其他人对裕二也是这样,不过是个十三四的半大孩子,每个人对他都是亲近又带着几分疏远,除了是山田长政大人的儿子还能是谁?“

吉田冲司神色变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想到却是自己的态度暴露了秘密:“林先生观人于细微,果然是人杰,上国果然是济济多士,非我能及!”

“吉田大人,你也不简单呀!山田长政大人死了有好几年了吧,你还能拢住人心不散,在马尼拉又打开一个局面,这里的半大小子都修习兵事,其志不小呀!”

“我等武家子弟,修习武事乃是本分,也算不得什么。再说身处异国,虎狼环伺,这也是不得已!”

“身处异国,虎狼环伺,说得好!”林河水轻击了一下手掌:“吉田大人,若是在下为你指一条明路,你走还是不走呢?”

“明路?”吉田冲司笑了笑:“为你们火中取炭?荷兰人有那么好对付吗?你们就算拿下了大员港,也未必能守得住吧?”他在东南亚混了快二十年,对于荷兰人的海上实力自然比当时的但绝大多数人要清楚。

“荷兰人船坚炮利,纵横海上,这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要说他为了个大员港要和我们大明死耗下去,吉田大人你觉得可能吗?“

“呵呵!”吉田冲司笑了笑:“林先生,几年前大明在澎湖也是与荷兰人交过手的,最后情形如何我们也都知道。这么说吧,若是岸上或者近海,大明还依仗人多船众占些便宜,若是大员这等地方,恐怕以大明之力,也难操必胜吧?“

林河水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吉田冲司的问题,反问道:“吉田大人,您说这荷兰人不远万里而来,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为了丝绸、茶叶、瓷器还有金、银啦?”

“不错,荷兰人要那大员港也是为了与我们大明做买卖,若是真的撕破了脸打起来,打输了也还罢了,打赢了大明如果禁止与荷兰人贸易,以西班牙人取而代之,你觉得荷兰人会怎么做?“

“这个——”吉田冲司听了一愣,的确正如林河水所说的,十七世纪的西方殖民者来到东方后,虽然对于落后的土著人穷凶极恶,残酷压榨;但对于大路上那些古老的统一大帝国却竭力表现出一种谦恭的态度,竭力采取合作的态度,以得到他们无法用武力得到的利益。在很多时候,这些大帝国还可以利用各国殖民者之间的矛盾,采取分而治之的策略,以商业利益迫使其作出让步。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的西方世界虽然在军事上逐渐过了东方,但其技术上的优势还远不足以补偿数量和补给上的巨大劣势,因此对于殖民者们最有利的策略自然是竭力迎合帝国来打击自己在贸易上的竞争对手,而不是联合起来宰割那些古老帝国。因此在当时的亚洲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奇妙的景象,荷兰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英国人们相互为了与中国人、莫卧儿人、日本人进行贸易的权利而进行着殊死的战斗,而面对帝国时却十分软弱。这就给帝国的统治者们这样一种错觉:相对于北方疆界外干旱地带的那些彪悍善战的牧民们,这些从海上而来的远方来客虽然在火器与航海上有独到之处,但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因为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些贸易上的蝇头小利,而非土地和权力,这才是帝国的统治者们真正看重的东西,而且他们之间相互敌视,有着不可调和的尖锐矛盾,帝国完全可以用传统的“以夷制夷”的策略以极其微小的代价将其羁縻。但让这些睿智的统治者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短短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这些看起来还很弱小的入侵者竟然成长为足以吞噬全世界的恶龙,他们的帝国支离破碎,沦为恶龙的矿山、牧场、农田、茶山,而他们的后代则沦为奴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