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的兵潮。

犹如惊涛骇浪拍打海岸边的礁石那样,狠狠撞在了红花部大营的寨墙上。

很诡异的是……

如此浩大的场面,竟然没有震天的喊杀声。

只有零零星星的“乌拉”“乌拉”怪叫声,在赤潮中此起彼伏。

而寨墙上的喊杀声,刚兴起不久,便在沉默的人潮冲击下,渐渐熄灭。

憋屈。

无比的憋屈。

憋屈得令人几欲疯狂的憋屈。

就像是烈性传染病一样,在交战双方的士卒们心头迅速弥漫开来……

这不对!

我们不应该和他们作战!

但我们此时此刻又的的确确在和他们作战!

还必须得杀了他们……

他们不死。

我们就得死。

我们不想杀他们。

但我们也不想死……

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

到底是哪儿出了错?

张楚也在问自己。

镇北军的将士们,不愿与他作战。

这一点,他知道。

他相信霍青也知道。

但这对于一名高明的统帅而言,并不是什么难题。

若是易地而处,他都能想出不下于十种办法,激励镇北军的作战意志,令他们忽略旧日的袍泽之谊。

他都能做到。

霍青没道理做不到。

而现在的情况是,镇北军的统帅,不但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反倒任由这种同室操戈的悲哀情绪,在战场上蔓延。

一直军队,士气低落成这样,这仗还怎么打?

张楚思来想去,觉得想得再多,于眼前的战局也无益……

战争既已打响。

就只能手底下见真章。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踏出,凌空而起,金色的金行真元透体而出,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护体刀罡,将他包裹起来。

也照亮了黑暗的战场……

他一现身,死气沉沉的战场登时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那样,陡然停顿了。

大部分镇北军将士,都不由自主的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其余镇北军将士见状,手头的动作也渐渐放缓,渐渐停下。

镇北军当中的北蛮人和天倾军旧部倒是不愿意停战。

但镇北军停手了。

寨墙上的红花部弟兄们,也就没顾忌了。

一直未动用的炸药包、猛火油。

瞬间就像是不要钱一样的,一股脑的往下扔。

登时就打得这些人狗血淋头,狼狈后撤。

数十万的战场。

因张楚一人而罢战。

这当然不只是因为张楚与镇北军将士们的那点儿袍泽之谊。

真正的原因。

还是对错。

还是正义与非正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大势裹挟之下,那一杆秤或许无法决定他们的言行。

但这并不意味着……

错的,就能变成对的!

错的!

终究是错的!

战场上那些“乌拉”“乌拉”的怪叫声,时时刻刻的提醒着他们,他们做错了……

镇北王府与北蛮人结盟这件事,真的是在所有镇北军将士的心头狠狠的捅上一刀,再无情的撒上一大把盐!

他们曾经是大离军人。

他们曾为了保家卫国、驱逐北蛮而浴血奋战。

抛头颅、洒热血。

一寸血躯一寸墙、十万头颅十万砖。

他们勇猛向前。

他们至死方休。

但到头来。

他们填了那么多袍泽的性命才赶出关去的北蛮人,却再一次被他们的统帅,迎回了九州大地。

他们还得和北蛮人一起,与祖国作战……

他们还有何颜面,面对张楚这位昔日曾一起并肩作战,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弟兄?

他们还有何颜面,向这位至今仍与北蛮人势不两立的袍泽弟兄挥刀?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或许它总是被人忽略,被人蔑视。

但它,自始至终都存在!

……

张楚的目光,徐徐扫过偌大的战场。

弦月尚未落土,张楚只能看到星海一般的火把海洋。

但他知道。

下方,有无数眼睛,期盼的望着自己。

期盼他能,纠正他们的错!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高喝道:“霍王爷,咱们就别白白耗费弟兄们的性命了,我就在这里,杀了我,玄北州再无你敌手,杀我了,南下大路也由你走!”

他的话音落下。

下方的赤潮之中,有零星的北蛮语飙出。

张楚听不懂。

但用脚指头思考,也能想到这些北蛮人肯定没说人话。

他与北蛮人,还真是互相不共戴天……

张楚拧起眉头,怒喝道:“我们大离人说话,有你们这些蛮夷什么事?”

他怒而大喝,声音就像是霹雳一般在战场之上炸响。

下方的赤潮安静了片刻。

没过几息,就传出一声声怒喝:“是啊,我们大离人说话,有你们这些北蛮子什么事?”

“去你娘的!”

“干他们!”

“杂碎,老子早就瞅你们不顺眼了!”

“杀人者,前军怒狮营卫将白攀,狗杂种,来干我啊!”

一声声怒喝中,突然有血淋淋的头颅飞起。

阵前反戈,一触即发。

“张楚!”

就在这事,一声大喝,压下了人潮之中的**。

张楚闻声定神看去。

就见人潮分开。

星海般火把汇聚成一条火龙。

簇拥着一杆赤红的“霍”字帅旗,徐徐走出大军。

霍字帅旗之下,有一位身披绛紫色的蛟龙铠,跨坐在一匹洁白如雪的骏马的英俊武将。

张楚一凝眉,身形一闪,出现在了霍字帅旗前三丈之处。

“是你在统兵?”

张楚打量着霍鸿烨,发现他今日格外的……精神。

一如当年金田县外那个白袍折扇的浊世佳公子。

他好些年没见过霍鸿烨这般精神了。

“怎么?”

霍鸿烨笑吟吟地问道:“我不配?”

张楚没应声。

他定定的看了霍鸿烨许久,突然说道:“你想寻死?”

霍鸿烨似乎有些莫名其妙,诧异地问道:“你这么看不起我霍鸿烨?”

张楚依然不答,再次反问道:“为什么?”

霍鸿烨徐徐拔出腰间的战刀,摇头道:“你今日话真多……不是说要一战定胜负吗?我来了,杀了我,我这二十来万镇北军弟兄,就是你的!玄北州,也是你的!”

张楚迟疑了几息,淡淡地说道:“你喝多了,回去醒了酒,再来与我说话。”

他转就走。

他与霍鸿烨,算不上朋友。

但也算不上仇敌。

这是一本烂账……

就算是要杀霍鸿烨。

他也希望堂堂正正的杀他。

而不是霍鸿烨自己来送死……

然而他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为什么!”

“为什么你也看不起我!”

张楚微微侧过身。

一道亮紫色的刀光,擦着他的身躯狠狠劈在了大地上。

“轰。”

土石飞溅之中,张楚猛然转身,就见到一道浩大的紫色刀光朝着自己当头劈来。

他可以继续避让。

但他找不出避让的理由。

“呼……”

凄厉的破空声中,张楚似乎听到自己轻叹了一声。

他抬起一只,呈抓轻轻一捏。

仿佛巨人手掌般的黑色大手凭空出现,捏住浩大的紫色刀光。

“嘭。”

紫色的刀光,如同被捏爆的鸡蛋那样,炸成了一束烟火。

烟火之中。

一道紫色的人影,倒飞了回去。

热血,在夜空下飞扬……

绚烂得像灯光喷泉一样。

张楚神色木然的一步一步上前,在几名甲士的簇拥中,找到了吐血不止的霍鸿烨。

霍鸿烨只是四品。

接他二品一掌。

五脏具碎,神仙难医。

“为什么?”

张楚问道。

霍鸿烨看着他,殷红的血液,染红了他沧桑的面颊。

但他却在笑。

眼神也干净。

没有阴鸷,没有仇恨,也没有愤懑,没有不甘。

只有释然。

只有解脱。

“我要说……”

霍鸿烨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愿……当卖国贼,你信吗?”

张楚认真的思考。

霍鸿烨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神中光亮,却在一点一点的熄灭。

好几息后,张楚才点头道:“我信!”

短短两个字。

掷地有声。

霍鸿烨笑了,尔后奋起余力,仰天大喝道:“传我命令,镇北军归降北平盟,保家卫国,驱逐北蛮,就在今朝,弟兄们,杀……噗!”

最后一个“杀”字落下。

他猛然吐出心血,胸膛迅速塌了下去。

下一秒。

利刃入肉之声四起,有人高喊道:“保家卫国,驱逐北蛮,就在今朝!”

“保家卫国,驱逐北蛮,就在今朝!”

“保家卫国,驱逐北蛮,就在今朝……”

“弟兄们,杀啊!”

震耳发聩的怒喝声中,张楚慢慢蹲下身子,伸手轻轻合上霍鸿烨的双眼,轻轻地说道:“你们,还真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