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游弋

李久路下楼的时候,脑袋飞速旋转,她拼命想,戈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等她慢吞吞走到客厅,戈悦上前,热情地拉住她胳膊:“还磨蹭什么呢,全班同学就等咱们俩了。”

“……啊?”

“啊什么啊。”

她叹口气:“咱班今天散伙饭,你到底是忘了还是根本不想去啊?”

久路硬着头皮:“不是……”

“路路啊,你班今天吃饭吗?”

江曼走过来:“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李久路还在嗫嚅着怎么答,戈悦把话接过去,“阿姨您不知道,久路她可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了,她跟我说,您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

不知是她找借口还是真这么回事儿。”

江曼干干的笑两声:“怎么会,我根本不知道。”

“哦,那就好。”

戈悦看了眼时间,焦急道:“呀,还有十分钟了。”

李久路这会儿终于弄明白,被她浮夸的演技搞得差点没笑场,赶紧揉了揉鼻子,掩饰嘴角的笑意。

“那赶紧吧。”

江曼摘下围裙,把两人往门口送。

江曼虽专权,但她并不是不通情达理,只要是对她有益,她是希望久路参加到集体活动当中的。

眼看两人出门,“等会儿。”

江曼寻思几秒,可能是驰见的事给她留下阴影,试探道:“同学,你说你叫什么?

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呢?”

“哦,我叫戈悦。”

“是从高一一直在……”她一顿。

“在三班。”

戈悦接的快:“我班班任黄连生,专门教高三毕业班的,本来他想去,但这会儿正往医院赶呢,他爱人要生了。

但黄老师走前特意叮嘱我们班级干部,要把同学尽量都凑齐。”

“班级干部?”

“对啊,我是学习委员。”

戈悦演得投入:“您不认识我,可我看您还眼熟呢,就上次家长会,我给您发的成绩单,您记得不?”

江曼愣两秒:“哦……”她其实根本没想起来,但记忆早被她带跑,恍然道:“就是那个学习委员戈……”

“悦。”

“原来是学习委员。”

江曼注意力很快转移:“那你高考考多少分啊?”

“593。”

久路吓一跳,在背后偷偷拉她。

江曼心里不是滋味:“那真不错。”

“还行吧,算是正常发挥。”

“报考的什么学校啊?”

戈悦说:“不想离家太远,就附近那几所重点大学。”

“你父母肯定特别高兴吧。”

江曼说:“那行,阿姨今天就不留你了,改天再来玩儿,你们快去吧。

路路记得早点回来。”

久路:“哦。”

她们走后,江曼拿起电话想打给黄老师,犹豫一阵,最终还是放下来。

上次给她请假就闹了个大乌龙,再去问,面子上怎么过得去?

要万一人家真在医院,那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

思来想去她一咬牙,索性随她去了。

那边戈悦和李久路手挽手走出院子。

铁门合拢,戈悦嘎一声笑出来。

久路下意识把她拉离门口,低声道:“戈悦姐,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装得像不?”

她敷衍的点点头。

“有驰见装得像吗?”

久路:“……”

戈悦把头发一抓,扎了个乱乱的丸子头,拉起久路,往壹方胡同的方向快步走:“赶紧,都等着你呢。”

“什么事儿啊到底?”

“别问了,驰见让我来的。”

“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驰见让我说的。”

“黄老师爱人生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啊?”

“他编的。”

久路:“……”

她被她一路拖到“文人天下”,今天似乎歇业,里面黑着灯,戈悦拿钥匙开了卷轴门,进去后,又从里面上锁,然后两人在黑暗里摸上二楼。

久路隐约猜到了什么,手心开始冒汗。

她来二楼的次数并不多,每次直接进入驰见房间,她没细看,原来楼梯上方盖着两人宽窄的四方木板,搬来简易梯子,向外推开,便是天台。

她紧跟着戈悦爬上去,外面传来胖子他们的说笑声。

“主角到了。”

万鹏大叫。

久路站着没动,眼前的几人往旁边走开,便看见桌子旁的驰见。

他侧着身,手掌撑住桌沿,另一手正往蛋糕上插蜡烛,头上戴着纸皇冠,转头冲她笑。

久路淡定的揉揉鼻,心脏却扑通直跳。

桌上几盏蜡烛,后面的栏杆缠绕着节日彩灯,四周店铺灯牌闪烁,不远处的KTV有音乐传出来。

少年穿着白衣白裤,仿佛置身光中,一点儿都不真实。

戈悦推着她往前走两步。

驰见迎上来:“来了?”

“嗯。”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爆发一阵怪笑。

“你俩刚认识吧,怎么扭扭捏捏的呢!”

驰见没理会,将头顶皇冠摘下来,轻轻带到她头上,指尖下移,自然而然将她颊边碎发挽到耳后。

“我自己来。”

当着一群人的面,久路难为情。

“江主任相信了?”

“算是吧。”

“吃个饭就送你,不会太晚。”

“嗯。”

两人不咸不淡的聊几句,又被他们臊了一通。

胖子嚷嚷着饿了,这才围着桌子一一就坐。

没人会做饭,所以叫的外卖,加上万鹏新交的女朋友,在场一共七个人,胖子胡吃海塞一通,看几对都那么甜蜜,这才品尝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叹口气,给自己满上一杯。

吃得差不多了,贪图省事儿,万鹏把餐盒和筷子一同扫入垃圾桶,擦净桌子,又跑下去拿来啤酒和果汁。

生日蛋糕上写着“媳妇生日快乐”几个字,久路一看到那称呼就觉得脑仁儿发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往心尖儿上爬一样。

她偷偷瞄一眼驰见,他站在对面,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胖子,点蜡烛。”

“好嘞见哥。”

他殷勤地找来打火机,几人没讲究位置,就着身边凳子坐下。

戈悦在她身边,“先许个愿吧。”

久路手搁在大腿上,淡淡地盯着那几根蜡烛,想几秒,样子安静:“愿天下没有分离。”

她刚说完,胖子就起哄:“嫂子你这算什么啊,不应该说‘和我见哥天长地久’这类的话吗?”

戈悦也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这个不算。”

大家七嘴八舌,嚷嚷着让她闭眼重来。

久路没有动,抬眼看向驰见,驰见脸上的表情沉寂下来,与她对视着。

两人旁若无人。

他们共同经历过别人的生死,去年王永发大爷自杀、马莲的含恨而终、姜怀生和爱人的生离死别,甚至包括父亲的离开,一切都是天人永隔的分离。

久路从不说,但她很畏惧。

愿天下没有分离。

这一句话,胜过所谓的天长地久。

她知道,驰见听懂了。

只是当时久路没想到,说出口的生日愿望会像泡沫一样脆弱。

不到二十岁的年纪,生命才走完三分之一,又怎会知道,有时候人生的变数让人啼笑皆非呢?

驰见只给了她两个字:“不会。”

她笑了下。

大家终于放过李久路,纷纷举起面前的酒杯。

洪喻先说两句:“我在咱们几个中年纪最大,就先送个祝福。

驰见看着人挺浑,一副经验丰富情场高手的臭德行,其实感情方面清清白白,嫩着呢。

认识他这几年,没见他对哪个姑娘动过心……”

驰见不服气,挑眉道:“动心你能看见?”

“来劲是不是?”

驰见笑着,轻哼一声。

洪喻想到什么,也笑了笑:“要真懂动心,现在至于零经验?”

“我操。”

驰见都没停顿,直接把打火机朝他扔过去。

男的开起玩笑荤素不忌,大家哄笑,久路低下头。

洪喻从地上把打火机捡起来,轻轻嗓,言归正传:“真的李久路,我这兄弟不错,今后肯定能对你一心一意。

首先祝你生日快乐,然后就希望你们一起长大,让我早点吃喜糖!”

戈悦酒杯往前举了举:“相伴成长,永远在一起。”

“嫂子生日快乐,和见哥天长地久。”

“生日快乐。”

大家相继送上祝福,要碰杯的时候,才发现驰见没说话呢。

几人不依。

驰见想了下,看久路:“祝你生日快乐。”

一片嘘声,都嫌他说得太敷衍。

他换了一个:“希望以后每个生日都能陪你过。”

祝福太官方,驰见仍然过不了关。

驰见索性放下酒杯,两手往大腿中间一搁,懒散的靠向椅背。

“十九岁了。”

他嘴角挂上那个熟悉的笑,看着久路:“欢迎你提前来到成人世界。”

周围“轰”一声炸开,本来也不算过分的一句话,让笑声带歪了。

李久路像被人扔进热锅里,脸上烫得不行。

她竭力绷住表情,却在看到他忽然裂开的嘴角时,宣告失败。

久路捂住嘴唇,朝他瞪眼睛。

驰见却懒懒的看着另外几人:“就想听这个是不是?

现在听了,切完蛋糕赶紧滚。”

笑闹一阵,终于吃上蛋糕。

等到送礼物的时候,驰见开始撵人,大家好像都心照不宣,互相看了两眼,识趣儿的下楼了。

驰见踢上木板,整个天台终于获得片刻安宁。

他回身,久路还站在桌子旁。

两人对视几秒,她问:“你送给我什么礼物?”

他没答话,手指蹭了蹭鼻梁,抬腿往她的方向走。

他走一半开始解腰带。

久路给吓傻了,面上强装镇定。

虽然笃定他不敢乱来,但这架势还是让人止不住胡思乱想。

她抿着嘴,悄悄往身后退几步,可退无可退,背后是及腰的铁护栏,节日彩灯仍然安静的闪烁着,给气氛平添几分柔和跟美妙。

“你干嘛呢?”

她干笑一下。

“给你礼物。”

久路:“……”

她看着他慢慢靠近,双手不自觉背到身后去。

驰见终于走到她面前,腰带垂在两侧,裤扣和拉链也全部解开,露出宽宽的短裤边缘。

久路抵着他胸口,有些着急:“驰见你别闹了。”

“记不记得去年给你刺青我说过什么?”

“……啊?”

“你问我身上有没有刺青,我当时告诉你,我身上只给一个人留位置,所以挺慎重。”

久路当然记得,那天她任性地想要文一个人的名字上去,她觉得并不代表什么,但当驰见说出那番话以后,她是有些诧异的。

久路没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但背后那“阴差阳错”的名字,好像已经说明了所有。

她轻轻吞咽一下:“所以呢?”

“所以这个位置属于你。”

驰见目光紧锁她,稍微揭开短裤,露出左侧小腹的一片皮肤。

“李久路”三个字光明正大地印在上面,没有一丝花纹,也没有任何多余装饰,三个字,端端正正,笔锋工整。

久路盯着自己的名字出神。

他说,这个位置属于你。

久路觉得,这必定是这辈子听过最动人的情话。

驰见久久得不到李久路的回应,反倒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迅速将短裤遮上去,背过身系腰带。

“你还看不够了?”

他黑着脸。

久路反应过来,刚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自己名字上,现在回忆了下,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感觉看到了几撮不明毛发。

她身体温度腾腾往上升,在这个夏夜更加燥热。

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倚着栏杆各自站着。

驰见板着脸侧头:“没有什么想说的?”

久路抿了下唇。

“不满意?”

久路轻轻点头,又摇头,别扭的问:“怎么文在那个位置啊?”

“我乐意。”

她“嘁”了声,不想反驳他:“那字为什么是倒着的?”

“我自己文的,看着方便。”

久路微怔,忽然想起高考那天来找他,他从屋子里出来,衣衫不整,满头大汗,本来以为他在做坏事,现在想想,原来是为了这刺青。

“哦。”

驰见没听到他想听的,不满道:“哦什么哦?”

“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久路低着头,不说话了。

他歪头吐一口气,冷笑了声,这闷葫芦的性子让人又恨又急。

驰见伸手,将她拉过来往怀里一扣,直接要求:“赶紧说句我爱听的,否则大刑伺候。”

李久路仍然没吭声,昂头看着他,眸色比灯火还璀璨。

这样郑重其事的凝视,让驰见也安静下来。

夜色安好,她美到极致。

“文的时候疼吗?”

久路轻轻问。

“疼。”

他声音同样轻:“特他妈疼。”

“我也是。”

无论初衷如何,背上的每一针,终究是他让她疼的啊。

久路说:“感谢‘命中注定’。”

驰见看着她,很久无言,等到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突然间红了眼眶。

从天台下来,刚刚播放完新闻联播,看时间还不晚,李久路被驰见拽去房间待着。

驰见让她看电视,他穿着拖鞋,急吼吼跑去小卖店给她买零食,上楼时,又从冰箱顺了两根香蕉跟一兜樱桃。

久路坐在床尾的地毯上,怀里抱着靠枕,看他走来走去,大献殷勤。

“你别忙活了,歇会儿吧。”

她昂头说。

“看你的,我不累。”

驰见把零食堆在她脚边,洗完樱桃,拿碟子盛着放在小凳上。

二楼没空调,他把电扇搬来,调到低挡,冲着她吹。

忙活一通,汗已经浸透前襟。

他在她旁边撑跨站了会儿:“我去洗个澡。”

久路:“嗯。”

这个澡相当迅速,十分钟没到他就出来了,他换了背心短裤,头发上还挂着水珠。

房间很小,一股潮湿气味铺面,带着淡淡的香味儿。

久路没忍住多看他两眼。

驰见甩几下头,把发丝甩散。

她胳膊跟脸颊都落上水珠,密密实实一片,凉沁沁的。

驰见并没注意到,站在她旁边,眼睛盯着电视。

“偶像剧啊?”

“随便播的。”

驰见在她旁边坐下来:“演得都太假了。”

虽然这么说,但他眼睛没挪开,好像还看得有滋有味。

久路咬着樱桃,没搭腔,也盯着电视看。

两人无声坐了会儿,驰见吃一根香蕉,拍拍屁股起来,绕过她,躺到她身后的单人**。

这床不是很长,驰见交叉双手垫起后脑,伸直腿,几乎就能够到床尾的李久路了。

他眼睛始终是看着电视的,可那颗脑袋瓜儿不经意一动,总能顺利吸引他目光。

驰见拿脚尖点她后背:“别老动。”

久路身体一僵:“那我去别处坐。”

“不用。”

他忙道:“也不是很碍事儿。”

李久路回头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地靠回去。

这屋子除了电视里的对话声,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门关着,万鹏和胖子他们还没走,闹腾声空旷遥远。

久路拆开一袋薯片吃,让这房间的声音丰富一些。

身后视线灼热,仅仅靠电扇已经不能降温,她感觉头发全部缠住了脖子,背上像披了件厚棉衣。

久路勾下腕上的皮筋,用手指随便拢几下头发,绑了个低低的马尾辫。

可没等感受到凉风,身后“扑腾”一声响,他大手突然袭过来,从后扼住她喉咙。

这手掌的温度空前灼烫,久路身体僵硬,没敢动。

他的气息也随之靠近,没几秒,那大掌一寸寸向上移动,用虎口的宽度控制住她下颏,然后缓慢向后推。

久路后脑挨到床垫上。

驰见用手肘做支撑,整个人趴着,抬起上半身,头部罩在她上方。

李久路倒着看他,从那双眼中看到极危险的元素。

她抓着他的手,不自觉轻轻吞咽:“你……”

“亲一下吧。”

久路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驰见一手掌控着她脖颈,另一手搭在**,觉得无处安放,指尖蠢蠢欲动。

他离开寸许,退回来直视她眼睛,委屈的说:“洪喻老是嘲笑我。”

“……”

“想想自己都二十了,也怪可怜的。”

他亲了下她额头。

“……”

李久路的语言功能也恢复,她小声说:“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推开你。”

“我希望你不推。”

他整个面部埋进她颈边的被褥中,闷闷的声音让人心软。

“嘘!别动!”

驰见忽然抬头,低声道:“门口好像有人。”

李久路呼吸一滞,当即不敢动了,垂下眼皮观察着门外的动静。

驰见直直跪在**,看着她背影:“那什么……”

沉默几秒钟,她低声:“我先回家了。”

“等会儿,路路。”

他一急,从**掉落,连滚带爬:“有东西没给你呢。”

驰见挡在门前,揉着被磕疼的大腿,“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

“不是看过了?”

“那个不算。”

驰见从兜里摸出样东西,拳头举到她眼前。

李久路看了看:“是什么?”

他松开手掌,一条银色细链挂在他指间,灯光下来回摆动。

原来是条锁骨链。

久路看着那个小小的吊坠,眼睛发亮:“你买的?”

“在南令捡的。”

项链的吊坠是一枚小贝壳,比她拇指指甲大不了多少,是个完美、对称的扇子形,上面的每条棱线都很均匀,通体透着珍珠白,边缘一圈儿像是夕阳的颜色。

贝壳精致又坚硬,是那天周克带她去岩莱岛,他做“望妻石”,后来在海滩无意中发现的。

前几天他从隔壁借来焊锡枪,往上面焊接一个金属圈儿,又用一条银链子给串了起来。

做工拙劣,却花尽心思。

驰见问:“不嫌弃吧?”

“还可以。”

久路爱不释手,盯着小贝壳看了会儿,转过身,将发辫顺到胸前。

驰见冷哼了声,“你可千万别勉强。”

这样说着,像怕她反悔似的,手臂迅速绕过去,帮她带上。

“好看吗?”

驰见把话原封不动还给她:“还可以。”

“嘁。”

看时间不早,驰见送她回去。

男孩和女孩释放情绪的方式不同。

这一晚,李久路几乎未眠,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惦记着摸一摸那枚小贝壳。

另一边驰见也同样无法入睡,脑子里想法却不太健康。

又过了些日子,这天驰见去看外婆。

赶上礼拜六,院里比较清静,儿女稍微孝顺的都把老人接回去过周末。

江曼恰巧也没在,听顾晓珊说,万丰大厦落成,她和两个朋友逛街去了。

这时机不错,驰见待在外婆的房间里,给久路发了条短消息,想找她出去游个泳。

铃声“叮叮”响个不停,约定见面时间在一刻钟以后。

恰巧外婆要睡午觉,驰见拉上窗帘,找了条薄被给她盖,之后轻轻退了出去。

他一转身,与人相撞。

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哗啦啦直响。

驰见先去稳住老人,随后蹲下来捡药瓶,没等他看清上面写的什么字,就被对方拿过去。

老人有几分熟悉,是隔壁房间住着的崔桂兰崔奶奶。

她孤家寡人一个,老伴儿结婚没多久意外走了,无儿无女,多年前就被政府送进老人院。

驰见赶紧确认:“没碰着您吧?”

她没接话,目光发直。

这里住着的老人多少都性格孤僻、意志消沉,崔桂兰就是个典型代表。

驰见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两下:“您没事儿吧?”

崔桂兰突然看着他,那空洞的目光,让驰见微微愣怔了几秒。

“你也这样想的?”

她说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意思?”

驰见问。

崔桂兰没做任何解释,垂着头,绕过他回房了。

驰见在原地站半晌,没想明白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眼时间,转身往一楼大厅的方向走。

半路看见周克,他在大厅的另一端,应该是刚从某间活动室出来,拿着手包,一身得体装束,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两人在门口相遇。

驰见稍微点头:“周院长。”

“来找路路的?”

他笑着,倒是挺直接。

“看外婆的。”

驰见顿了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反而坦然承认:“之后和路路去游泳。”

周克点点头,客气的问:“路路在房里吗?

要不我去帮你喊一声?”

“不麻烦您,联系过了。”

“那好。”

他拍拍他的肩:“早点回来。”

周克说完驱车离开,半路在花店门口停片刻,下去买了捧马蹄莲。

车子再次上路,出了小镇,一直向西,速度提起来。

半小时后,他来到与邻镇交界的松鹤墓园,把车窗打开,却没着急下车,点了跟烟来抽。

他后脑抵着椅背,面上再没有刚才那份闲适,垂下眼,沉沉的望着车窗外,眸光甚至有些阴鸷。

直到指尖那根烟自然燃尽,他碾灭,这才捧着马蹄莲下车去。

周克对这里轻车熟路,在哪一排转弯以及要走多少步,几乎闭着眼都能找到。

他步伐很稳,在一处墓碑前停下。

这一处“前有照,后有靠”,是整个墓园的风水宝地。

墓碑四周干净整洁,显然有人经常打扫。

他缓缓弓身,将手中的马蹄兰安放在墓碑前,蹲下来,手指抹掉照片上的浮灰,轻声:“景之,还好么?

很久没来看你了。”

……

另一边,驰见和久路成功见面,一起去了游泳馆。

他们赶着中午的场次游个痛快,出来后,久路主动给江曼打了通电话,那边很吵,像在餐馆之类的地方。

江曼工作繁重,出来放松的时间特别少,今天心情似乎不错,还要晚点儿才能回家。

也就意味着,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充裕。

驰见提议:“上我那儿待着去?”

他最近有意无意总想把她往家带。

久路抬起眼,静静的瞧着他。

驰见被看得心虚,不耐道:“笑什么笑?”

她收住表情:“没事儿。”

两人最后去了壹方胡同后面的音像店。

这地方还是冬天来的,那时候满街萧瑟,胡同里闭门闭户,人影都少见。

没想到夏天却是另一番景象,三步一茶馆,五步一棋社,路两旁还不时出现“磨刀”和“摩托车维修”的招牌。

音像店门口更是热闹,老板把最新一期的明星杂志以及畅销磁带摆在外面,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围在摊位前,叽喳渣闹个不停。

久路看着她们身上熟悉的校服,想到一去不复返的高中生活,忽然感觉自己长大了、自由了。

驰见领着她避开疯跑的小孩儿,进入音像店。

里面反倒没人,舒缓的音乐静静流淌,那几排货架没挪位置,唱片和过期杂志仍然堆在角落,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几乎什么都没变。

驰见对这地方有种莫名好感,几乎在这儿碰见久路时,瞬间就喜欢上这股陈旧味道。

他跟着久路走到第二排的小册子货架,她现在看什么也不加避讳,随便拿起一本大大方方翻阅。

驰见靠着货架,看她半晌,抬手抽出来。

“哎——”久路要去夺。

他用另一手控制住她,固定到她身后。

“什么情况啊!”

久路压低声音问。

驰见用行动解释,深深弓下脊背去吻她,这几乎是他第一次来这儿就想做的事儿。

久路挣扎两下,怕人听见,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让他好一顿欺负。

直到有人进来,他们才结束。

驰见抵拳咳嗽一声,把小册子放回原处:“别看这个了,帮我找盘磁带。”

“什么?”

“就你上次唱的那个……路灯下的小姑娘?”

他们绕到最后一排:“上次要买,被你搅和了。”

“也不是谁搅和。”

她小声反驳。

经常混在音像店,她熟门熟路,找磁带很在行。

不出两分钟,久路递过去一盘:“B面第三首就是。

你买它干什么?”

“学学呗。”

李久路还想再问几句,被一阵铃声打断,本以为是江曼,拿出手机扫了眼,不由抿抿唇。

“谁啊?”

驰见探头。

久路想起他们也认识,于是没隐瞒:“梁旭。”

“他找你干什么?”

她摇摇头。

“不会是喜欢你吧。”

久路看着他笑。

“你傻不拉几的,笑什么啊?”

驰见瞥她。

“曾经看杂志上说过,有一种男朋友,他们觉得全世界的男生都喜欢自己的女朋友。”

她促狭:“你是不是也这种心态呀?”

他挑眉:“那你知不知道这种心态代表什么?”

“还不是小气?”

“错。”

驰见撑着她身后的货架,认真道:“因为在乎。”

他突然间冒出的情话,让她飘飘然,久路刚想踮脚送个吻,电话又响。

驰见危险地眯了眯眼。

久路仍没接,解释说:“真的只是普通同学。”

“那就让它响着?”

“接了不知道说什么。”

久路转过身,随便拿了盘磁带看。

说实话,高考过后梁旭的确找过她,出于备考期间他对自己的帮助,久路请他吃了顿饭。

后来他又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久路没出去。

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什么,没给对方机会说破,所以后来索性连电话也不接了。

铃声终于停止,梁旭没再打,隔几秒,倒是进来一条短消息。

久路点开。

梁旭:我今天收到齐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李久路,我们齐云见。

她浏览完,将手机默默收回口袋。

偷来的下午时光,转瞬即逝。

李久路没敢让驰见送,溜达着回去。

晚饭是和院里老人一起吃的,之后陪着他们看了会儿电视,起身回房。

她白天运动量大了些,这晚洗过澡,很容易就睡熟了。

第二天被一阵杂乱声吵醒,睁开眼,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刺眼光线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

久路从**坐起,外面的吵闹声依旧在,她拉开窗帘,看见满院子老人、工作人员以及警察,曾经发生过的一幕立即浮现在眼前,心中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她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看到站在后面的顾晓珊。

“晓珊姐。”

久路低声道:“发生什么事?”

顾晓珊回头,脸上表情悲痛万分:“崔桂兰崔奶奶自杀了。”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就是顾晓珊。

她昨晚值班,半夜几次查房还挺正常的,但早晨吃饭时发现崔桂兰缺席了,于是去房间找她。

她果然在房里,**高高拢起,被子盖过头,枕头上只露出一些花白头发。

顾晓珊以为她懒床,走过去轻轻唤了两声,被子下却丝毫反应都没有。

她揭开被子,狠抽口气,被她空洞的大眼吓得连退数步。

崔桂兰脸色灰白,睁着双眼,瞳孔颜色已经变淡,嘴角和鼻孔的位置堆积大量污秽沫子,她两手交握于胸前,药瓶倒在旁边,还有几粒药片散在白色床单上。

顾晓珊握紧颤抖的手,上前试了下她鼻息,又触电般缩回,立即逃出去报警喊人。

她把经过大致同久路讲了下,想起那一幕,现在仍然止不住颤抖。

久路紧了紧她的手:“警察问过话了?”

她点头,看着久路时眼睛蓄满水分,竭力克制着。

“警察去翻监控,说看见她昨天中午趁着别人吃饭,撬开医务室的房门,偷走了一瓶药。”

“什么药?”

“阿普唑仑片。”

顾晓珊说:“这种安眠药院里已经禁用很久了,曾经还彻底清理过,可她把医务室翻得乱七八糟,不知从哪儿找到这么一瓶。”

李久路心情也无比压抑,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无济于事,所以只能用力握紧顾晓珊。

她们在人群后面的木椅上坐着,有人将目光投过来。

久路眼前视线一暗,抬起头,看见对方胸前佩戴的工作牌。

她记忆力不错,去年王永发爷爷去世时,他也在现场,而且后来还在驰见那儿见过几次,两人似乎有些交情。

吴波没向其他警员那样穿制服,一身干练的休闲装,头发很短,方方正正的脸型,剑眉入鬓,给人一种正派又精明的感觉。

“方不方便聊几句?”

她站起来,点点头。

“我叫吴波,小泉镇公安局警员。”

他手里拿着钢笔和记事本,显然对她也有几分印象,触了触眉头,微笑说:“我和驰见算是朋友,从他那儿听说过你,所以你别紧张,我接下来问什么实话实说就可以。”

久路看他一眼:“好。”

吴波将李久路带到相对安静的角落,表情严肃下来,他把手上的本子又翻一页,先记录了几笔。

问过简单信息后,进入正题:“今天凌晨两点到六点之间,你在哪里?”

“在睡觉。”

她指了指身后的房子。

吴波视线跟过去:“你家住这儿?”

久路点头。

“那你和江曼以及周克是什么关系?”

“江曼是我母亲,周克是我继父。”

吴波抬头看她一眼,没表示什么:“你昨天见过死者崔桂兰吗?”

“见过,晚上吃饭的时候。”

“发没发现她有什么反常行为?”

久路垂眼,认真回忆了下:“她坐我对面,好像吃的不太多,后来提前回房了。”

“没和人交流?”

“这个我没怎么留意。”

吴波点点头,将记事本一阖,立起来抵在腹部:“讲讲她的为人吧。”

久路平常跟老人们接触时间有限,但有那么几位印象比较深刻,她说:“崔奶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喜欢独来独往,整个人比较阴郁、消极,好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悲观,绝望。”

这总结十分恰当,久路看看他,隔几秒,点一下头。

“王永发这人你还记得吧?”

“记得。”

“他呢?

人怎么样?”

久路不清楚他提起王永发的原因,但现在只能做到尽量配合。

“王爷爷有点情绪化,他爱下棋,时常受别人挑唆,跟其他爷爷吵架。

性格也有点怪,记得前年得病,没等去医院检查呢,先吓晕了两次……好像受不了什么挫折跟打击。”

“易冲动,意志力薄弱。”

吴波思索着什么,又问:“那再往前,自缢身亡的徐桂敏呢?”

徐奶奶更不用说,久路从她那儿就没看见过笑脸。

久路说完,吴波手肘撑在记事本上,轻轻捏着下巴,陷入沉思。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听他问:“三个人都是‘五保户’吧?”

久路对“五保户”这个概念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实话实说:“吴警官,我不太懂。”

“就是无儿无女无生活来源,每月要靠政府接济的那种。”

她为难:“这个要问工作人员了。”

“那行。”

他点头,把钢笔揣回口袋:“就先到这儿,谢谢你的配合。”

“不客气。”

他拿着东西,大步流星往老宅的方向去。

“吴警官。”

他停下,回头看向李久路:“还有什么漏掉的?”

“没有,我是想问……”她顿了下:“他们几位应该都是自杀去世的吧?”

“目前警方掌握的证据是这样。”

吴波没多说,插着口袋匆匆离开。

又过了段日子,周克托熟人去公安局打听,得来了结果。

崔桂兰的死最终被定性为自杀,经过现场勘查及多方走访,并未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

有专家分析,说人到晚年大多都心思敏感,尤其像这种“五保户”孤寡老人,他们缺少家庭温暖,感受不到亲情,所以性格孤僻,心里是悲观的、绝望的、甚至对余下的生命不抱任何希望,所以用自杀的方式寻求解脱,这已经是他们认为最好的生命终结方式。

周克将这个消息传达到院里,多少安抚了这件事造成的惶恐情绪,院中气氛渐渐恢复如初。

后来民政局陈瑞成找过他,说上面对老人院的自杀案高度重视,今后要杜绝这类事情的发生。

周克压力空前大起来,回去叫江曼组织会议,将后面的工作重点放在对老人精神方面的照顾上。

江曼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方面精力放在院里,还要分出一些给李久路。

九月中旬,李久路终于收到一份录取通知书,来自于齐云师范大学的高职学院,录取专业是学前教育。

久路看着“学前教育”这四个字,心情复杂。

江曼愁眉不展这么多天,倒是第一次露出笑脸,虽然是专科学历,想着将来她毕业回小泉,给她开个幼儿园,守家在地,本本分分,应该也不错。

久路趁她忙碌,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找驰见。

驰见捏着几张纸,笑得直耸肩。

“你别笑了。”

“行,李老师。”

久路瞪了瞪眼。

此时两人正在驰见房间里,久路坐在椅子上,眼睛望着窗外的落日。

驰见倚在桌旁:“想象不出来,你哄孩子能什么样。”

她叹一口气。

他评价:“其实你长相很有欺骗性,看着挺软,但性格不怎么好,孩子一闹,你有耐心么?”

“别提了。”

她头疼。

驰见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放下纸张,身体忽然压过来,将她身后椅背向后一推。

椅子两条后腿撑地,失去平衡。

久路“啊”了一声,身体后仰,双脚悬空,下意识搭住他肩膀。

“倒了,倒了!”

“我在呢,倒不了。”

久路拍他一下。

驰见嘴角挂着笑:“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

“自己先生一个呗,也许能激发你的母性潜能。”

“想得美。”

久路挣扎着要起来。

驰见突然松手。

拉拽椅子的力量消失了,久路身体快速下坠,就在将要落地的一瞬间,她闭紧眼,“砰”一声响,椅子砸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久路感觉身体一轻,腰间有道力量将她抱起,转两个圈儿,两人一同滚到床垫上。

驰见用这一招她准老实,几个翻滚,就将她压在身下。

久路求饶:“手!手!手压在后面了。”

驰见手腿没动,一抬腰,给她释放的空间。

久路获得自由,看准时机就往他腰上掐。

驰见及时控制住,连同另一只手举到头顶固定,照她脖子上就是一口,比吸血鬼还狠。

“啊——”她小声叫。

“还掐不掐了?”

“不掐了。”

久路很识时务:“我头发,挡眼睛了,帮我弄一下。”

“那你别动。”

她保证:“我不动。”

可驰见稍微一放松,她又找机会反击。

久路抿抿唇,站在床边看他翻滚。

她有一瞬间的错觉,感觉不认识自己了。

这么放肆和热烈的情绪,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

她想知道,驰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能让她把另一个自己解放出来。

他滚够了,两人忽然都平息下来。

屋里很静,时钟滴滴答答的走。

驰见侧弓着身体,目光幽沉地望着她。

“你要去齐云上学了。”

她没吭声。

驰见说:“还剩半个月。”

“嗯。”

“以后不能想见面就见面了。”

久路安静几秒:“可以打电话。”

“你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没。”

忽然间,一股离别气氛在两人中间蔓延。

久路刚想再说几句,驰见弹起,一把抱住她的腰:“警告你,不准在外面给老子勾勾搭搭。”

语调绵软,毫无气势。

说实在,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拽拽酷酷,万人不服的样子,现在这种小媳妇的委屈相真挺可爱的。

久路没忍住,抱着他的头,清脆的笑出声。

驰见怒了,“你他妈能不能专心点儿!”

两人又闹起来。

晚一些时候,驰见把她送回去。

时间不早,太阳已经落到楼宇后,霞光染红天边,另一头月亮的浅淡轮廓渐渐挂上来。

他刚到走到家门口,后面有人叫他。

“吴波,这么闲?”

驰见回头。

他朝他抬下巴,笑着说:“走啊,聊两句。”

“有什么不能进去说?”

吴波没同意,拉着他往后面的胡同走。

两人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吴波倚着墙,给驰见递了一根烟。

胡同窄长,墙壁很高。

驰见靠向另一侧:“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还是那案子呗。”

吴波直奔主题:“崔桂兰去世那天我们翻过监控,她那天接触了很多人。

其中,中午12点45分左右,她和你在走廊碰到过,对不对?”

驰见停顿一下:“对啊。”

“能不能帮我回忆回忆那天的过程。”

驰见看着他,疑惑的问:“听说这件事没立案,不是自杀么?”

“是。”

他弹弹烟灰,含糊的说:“还不是局里要求多,说是整理什么资料教材的,所以派我们下来再问问。”

吴波叹气:“我也嫌麻烦,当帮帮我,你就赶紧说吧。”

驰见点点头,吸一口烟,想了下:“那天我看完外婆出来,转身差点碰到她。

她手里的药掉在地上,我先问她有没有事……”

“她说了什么?”

驰见耸耸肩:“什么也没说。”

“然后呢?”

“接着我蹲下把药瓶捡起来,没等看清上面的字,就被她抢过去了。”

“嗯。”

他应了声。

驰见说:“后来我往外走,在大厅还碰见周院长,说了两句话,他就出去办事儿了。”

“说话内容是……?”

驰见抬头看他一眼,不自觉笑了笑:“应该跟这件事没关系,聊的我女朋友。”

吴波也笑:“出息。”

驰见没反驳,手上的烟紧抽两口:“就这些。”

“没了?”

“没了。”

他把烟头按在后面墙壁上,动作一慢:“等会儿……我想起来,她是跟我说了一句话。”

吴波身体不由正过来。

驰见慢慢揉搓着烟蒂:“好像是……‘你也这样想的’这六个字。”

那天吴波走前什么话都没留下,只说回来再聚。

这之后又是半个月。

九月底的时候,李久路终于要动身去齐云,提前买了两张火车票,江曼非要把她送到目的地,亲眼看见她进学校才放心。

周克劝说两句,江曼絮絮叨叨反驳回去。

整个过程李久路都没怎么说话,她翻出手机,想给驰见编辑一条短消息。

没想到他却提前给她发过来。

驰见说:媳妇,今天不能送你了,有时间去看你。

久路盯着屏幕,将上面一行字反反复复读了几遍,这才收起手机,失落地叹口气。

周克开车把两人送到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江曼叮嘱:“到时候和新同学处好关系,以后都是集体生活,不合群要挨欺负的。”

“嗯。”

“到那多报几个社团,丰富丰富课余生活。”

久路点点头:“好。”

江曼寻思片刻,正色道:“妈妈告诉你,大学期间禁止谈恋爱,要把精力全部放在学习上,你本身就是专科学历,要比同龄人低了一个等级,看看将来能不能升一个本科……”

“妈。”

久路望着检票口:“开始检票了。”

“哦那行。”

江曼话被打断,站起来:“我们走。”

两人往人群里靠拢,这时候,江曼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把旅行箱交给李久路,到人少的地方接电话。

半分钟后,她快步走回来。

“路路。”

江曼抱歉的说:“妈妈可能去不了齐云了,院里来了新人,你周叔叔在外面,所以流程手续等着我回去办。”

“哦。”

久路直起背:“那您快点回去吧。”

“我不放心你。”

久路说:“我都多大了,到学校马上给您打电话。”

江曼无奈的点头,抱了抱她:“那妈妈走了。”

“好。”

等到江曼身影消失,李久路的手已经在手机键盘上按数字了。

身后传来车次检票前的最后一次播报,她动作慢下来,周围已经不剩几个人。

久路盯着门口,最终将手机收回口袋。

有了机会,却没有时间。

明知道他不可能立即出现,久路还是一步三回头,在检票员的催促下,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入站台。

她几乎是最后上车的,在别人的帮助下,将行李放在架子上。

一排三个位置,中间空着,久路坐在靠窗一侧。

在她内心,旅程注定和“孤独”这类字眼相互关联,她静静的望着窗外,看站台慢慢倒退。

列车越行越快,远处出现成片庄稼和弯弯的小河。

快到十月,又是一个秋天。

她感觉有人碰了下她肩膀。

“旁边有人吗?”

“没——”

她回头,瞬间怔住。

驰见穿着黑色连帽薄风衣,拉链一直拉到顶。

他下巴藏在衣领里,嘴角扯出个弧度,手揣着兜,身姿笔挺地站在过道中央。

久路眨了两下眼,改口道:“有人。”

“先坐一会儿,人来我再让位。”

久路没阻止,板着脸说:“记得要让。”

“行。”

他脱下风衣搭在腿上,笑着问:“这是上哪儿去啊?”

久路扫一眼他酒红色的高领薄线衣:“去上学。

你呢?”

“巧了。”

他歪头:“送我媳妇上学。”

久路抿了抿唇,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啊?”

“李久路。”

他说:“你呢,叫什么?”

“巧了。”

久路学他歪头:“我也叫李久路。”

两人对视片刻,面上表情都没绷住,齐齐笑出声。

对面老头看着他们:“……”

驰见手伸到后面去,将她腰一搂:“傻不傻啊你。”

“你才傻。”

“是谁望眼欲穿,在检票口一步三回头,不舍得走啊?”

驰见挑着眉,得意的说。

“你都看见了?”

“那当然。”

“所以是故意不出现?”

久路不满。

两人不顾对面老头不断打量的目光,驰见往下一凑,低声道:“本想偷着来看一眼算了,反正你妈在,我也没有上前的机会,我可害怕你隔着大老远,那眼泪汪汪的小眼神儿。”

“嘁,谁啊!”

离开小泉,两人身体恨不得黏在一起。

驰见说:“后来你妈接完电话走了,我一看有机会,就立即跟上来。”

“那我怎么没看见你?”

驰见拿嘴唇轻碰她发顶:“藏着呢,给你个惊喜。”

久路抿唇笑了下。

他今天穿了件酒红色的高领薄线衣,颜色衬托得肤色很鲜亮,松松垮垮的样式,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显得颓懒又高雅。

在选择衣服上,他从来都是得心应手,很会打扮自己。

这趟车上的人很多,正值返校季,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已经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久路想着应该低调点儿,于是拿开他的手,又往里面靠了靠。

两人一同看向窗外,缓缓后移的风景不知从多会儿起,色彩变得越来越鲜亮。

久路心情不错:“你要跟我在齐云待两天么?”

“把你送到就回来,明天有预约。”

“哦。”

她停几秒,提醒道:“最晚一趟火车好像是九点,你自己看着点儿时间。”

“行。”

整个行程将近两小时,聊了会儿,久路倚着驰见手臂正犯困。

一阵电话铃响,吓得她一激灵。

翻出手机来,看到屏幕上一串号码,久路皱了下眉。

“谁啊?”

驰见凑头:“又是梁旭?”

李久路看他一眼。

驰见扫扫屏幕,又抬眼看她,凭借男人的直觉,似乎嗅到一股危险气息。

“他怎么老给你打电话,想干什么啊?”

久路摇头。

“接。”

他抬下巴。

李久路犹豫一阵,不接反倒显得有鬼似的,于是按了接听键。

“喂?”

梁旭在那边喊:“李久路,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什么事啊?”

她举着电话,驰见把脑袋凑过来,紧紧贴着她手背。

“你今天来齐云对不对?”

久路一滞,看一眼驰见:“你怎么知道的。”

“你电话是不是老不带在身上啊,十个有九个不接,所以我打去你家里,阿姨告诉我的。”

梁旭长话短说:“我半月前到的齐云,环境熟悉得差不多了,现在我来接你,一会儿出站就能看到我。”

“不用,我……”

“先不说了,公交上人多,一会儿见。”

梁旭那边提前撂了电话,久路看着黑掉的屏幕,干干的说:“他这人,挺热心肠的。”

“热心肠怎么不来接我呢?”

“他又不知道你来。”

这醋吃得够幼稚。

驰见冷哼一声:“以后天高皇帝远,所有行为全凭自觉。”

久路想到他明天有预约,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样的女孩,又会文在身体哪个位置。

她原话奉还,淡淡道:“是啊,全凭自觉。”

原本上车还喜不自禁的两个人,下车闹起别扭来。

驰见一手拖个大箱子,大跨步走在前,起先她还能跟上,后来被他远远落在后面。

出了站口,果然看见个黑不溜秋的傻大个在栏杆外张望。

驰见脚步一顿,站那儿等久路,把行李箱分给她一个,腾出一只手紧紧牵住她。

梁旭从涌动的人群中找到李久路,裂开大嘴,刚想摆手召唤,但看见她旁边走着的人,以及紧紧拉在一起的手,他脸上表情凝住,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驰见领着久路走到他面前:“梁旭,这么巧。”

“……见哥,你……”

久路没吭声,驰见抬起两人的手晃了晃:“来送路路的。”

“你们……”梁旭知道自己现在的笑一定挺丑的:“你们认识?

我是说,你们在一起了?”

驰见点点头:“说来话长。”

大家都是男人,他这种失落的表情落在驰见眼里,让他瞬间知道他存了什么心思。

由于高考,梁旭年后就不再去“文人天下”,所以对两人的事并不知情。

驰见挺不忍心刺激他的,但宣示归属权的时候,尤其对方是李久路,他不可能心存同情。

梁旭站在原地足足沉默一分钟。

驰见拍拍他肩膀,避开这个话题:“咱挺长时间没见了吧?

你和路路学校离得近不近?

正好,一会儿找个地方吃顿饭。”

梁旭轻轻吁了口气,抬起头,看向李久路,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充足,他眼眶泛红。

梁旭又看回驰见,笑着说:“行,见哥,箱子给我一个,我带你们办手续。”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坐公交回学校已经两点半。

梁旭十分热心,他刚办完入学,所以一些列流程都很熟悉,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缴费单跑前跑后,一切都办妥当,脑门儿已经冒出一层汗。

李久路把没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梁旭,谢谢你。”

梁旭看着那瓶水,想起一些往事,苦笑了下:“我总是晚一步,对不对?”

久路语塞,不善于应对这种场合。

思索该说些什么的时候,驰见在前面叫两人。

她立即应声迎向他。

“你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他说话声音很小,久路没回头,但还是听见了。

晚上驰见请梁旭吃了顿饭,没往远走,就在师范学院外面的生活一条街。

这附近是大学城,齐集齐云市所有重点高校,生活区非常繁华,进出都是些年轻脸孔,一股蓬勃的朝气扑面而来。

梁旭吃得很匆忙,打声招呼就准备先离开。

驰见坐半刻,起身追出去。

两个瘦高的身影在窗外站很久,不知聊到什么,齐齐向这边看过来。

久路立即转回头。

吃完饭,黄昏已过,路两旁的照明灯渐次亮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久路静静地感受着不同。

他们走在校园中,不时有同学骑着自行车从面前经过。

“用不用给你也买一台?”

久路歪头:“终于肯好好和我说话了?”

驰见看看时间:“再待会儿我该走了,不好好说话恐怕下次不知隔多久。”

他其实不全因为梁旭,只是分别的烦躁和担忧没法纾解,也不知道李久路能不能理解这种心情,但看她这种放松又好奇的状态,他就没来由火大。

毕竟未知的**无法估量,走到这一步,两人的差距会越来越大,有一种结局,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久路来牵他的手,被他这句话带得也伤感起来。

驰见将她拉到很少有人路过的小径,远处鼓楼钟声敲响。

“我只有一句话要嘱咐。”

驰见严肃的说:“一个人在外,不比在家里,你必须懂得照顾自己,最重要是注意安全。”

久路乖乖点头。

“平时跟宿舍的女同学集体活动,尤其晚上,绝对不能自己去校外。”

“知道了。”

驰见沉默几秒,下了多大狠心似的:“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你就找梁旭,毕竟都从小泉来的,他人不错,肯定能帮你。

但关系不能逾越,你懂吗?”

她先答应下来:“懂。”

驰见出题目:“如果有男同学想追你,知不知道怎么答?”

“我有男朋友了。”

他很满意,又问:“在你心里最喜欢谁?”

“你。”

“谁对你最好?”

“你。”

“谁最重要?”

“你。”

一切终于都随心,驰见深情地望着她:“你有什么想说的?”

“不说就嘱咐一句么?”

“……”驰见要瞪眼。

久路一步上前,讨好地抱住他的腰:“我会时刻想着你的。”

驰见捧起她的脸,伴着书香气以及干燥的风,用力吻她。

驰见靠着这个吻挨过一个月,后来没能忍住,又去齐云看了久路两三次。

他早上去,晚上回,每当分手时,就在计划着下一次见面。

冬天很快来临,天空中飘起雪花,今年多雪,也比往年冷。

此时驰见刚看完外婆出来,他在台阶上站片刻,望了望天空,又看向左面二楼的那扇窗。

眼前浮现两人站在树下说话时的情形,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认识李久路以前他不懂什么是思念,现在才知道,思念是不管细雨如织还是飞雪漫天,所有美丽的风景里,都希望对面站着你。

驰见难得文艺了把,抬起头呼吸,希望能在干冷空气里,嗅到从前那股熟悉的气息。

他心里空****,思念的人摸不到看不着,只能靠一个信号联系。

驰见叹口气,拿出手机,编辑道:媳妇,今天小泉下雪,想你了。

他不经意抬眼,差点没吓尿。

江曼正站台阶下,目光笔直又暗沉的看着他。

驰见一阵心虚,不动声色将手机揣回口袋,迈下台阶:“江主任。”

“过来看外婆?”

江曼收回表情,笑得不疏不近。

他点头。

“留下来吃晚饭吧。”

“不了。”

驰见摸一把后脖颈:“回去吃。”

江曼没有强求,抬步上楼梯:“哦还有件事儿。”

她停下来:“眼看不到两个月就过年了,今年外婆还在院里过吗?”

驰见说:“应该还在。”

“那行,回头我让人统计一下。”

江曼把他当成老人家属,细心交代:“春节几天我们要回周院长老家,但不用有顾虑,会有护工轮流值班,标准和去年差不多,一样能过好春节。”

驰见还在想这个“我们”包括了谁。

江曼:“驰见,在听我说话吗?”

驰见回神:“好,江主任。”

他走出大门口,雪片越飞越大。

拿出手机看了眼,并没收到李久路的回复。

他又问:在干什么?

彼时久路正坐在校外餐馆里撸串呢,酒足饭饱,满桌用过的纸巾和竹签子,旁边还摆着几个空酒瓶。

四名战将各居一方,每人脸都喝通红,还不忘张牙舞爪侃天侃地。

但久路是热的,她最理智,啤酒只喝两杯,别人怎么劝说都没用。

她手机又滴滴响了两声,拿起看,仍然是驰见。

右边室友大菲,一偏身子,看到她正编辑的内容,大声念出来:“快要考试了,我们几个在图书馆里复习呢。”

久路也没躲,大大方方给她看。

另两人对于她这样的欺骗表示不满,纷纷敲桌抗议。

驰见用他好看的皮相和美食收买人心,他在她们心中的地位比她可高多了。

值得庆幸的是,大学不比在高中,这个小社会磨砺着每个人的性格跟脾性,眼界也高出一层次,女生之间很少出现今天跟你好明天跟她好的情况。

久路像一张白纸,没人了解她底细,这让彼此相处变得很轻松,又恰巧另三只属性欢脱,平时说话也糙里糙气。

所以来自天南海北的几个人,建立起一种难得的友谊。

久路是四个人的老大,不是因为年纪大,而是因为只有她有男朋友。

她们不禁对本校男生品头论足、放肆意**,看到驰见更是两眼直放光。

对面罗芬苦口婆心:“你这么骗姐夫,就是你不对了。”

久路笑笑,按了发送键:“要说在外面喝酒,他准不乐意。”

“你这观点我可不认同,情侣之间最重要是什么?

啊?”

她嗓门天生大,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最重要是坦诚和信任啊,朋友们。”

久路说:“你说的不完全对,坦诚和信任要分情况,这叫善意的欺骗。”

“你怎么总有理由呢?”

罗芬亮出鼻孔,拍两下桌子:“我不服!凭什么你说的就对?”

“因为我正谈恋爱,有经验啊。”

久路看她一眼,淡淡道。

罗芬:“……”

大菲、涵涵:“……”

这时候短消息又进来。

大菲凑来看,为剩下两人解说:“姐夫告诉我们别太累,早点回去,注意劳逸结合。”

她们拨浪鼓一样点头。

手机响声不断,久路低头看着,脸色腾一下涨得更加红。

大菲抻长脖子,刚看见几个字,就被李久路挡住了。

“哎——,我没看清呢。”

久路抿着唇转头:“这个不能看。”

“怎么就不能看了!”

大菲十分苦恼的回忆:“叫一声好老……老什么啊到底?”

几人都喝大了,只有李久路最清醒。

回去的路上,要不是她在前面带领方向,这三人准找不着北。

大菲走出妖娆的T台猫步,已经晕头转向,嘴中仍是纠结的嘟哝:“到底老什么啊……!”

久路叹了口气,上前扶住她。

其实驰见的担心是多余,学校北门出来就是繁华的商业街,这钟点在外面游**的学生有很多,路两旁不少小吃摊,浓烟陪伴着食物香气,大冬天里,仍然有不少人边走边吃。

这让久路想起小泉镇的百花路,街边的烧烤摊和手打牛丸店她经常光顾。

离开这几个月,她一次没回去,有时候驰见来,有时江曼来,所以现在想起那些熟悉的景物,还真有些怀念。

互相搀扶终于走入北门,四周这才安静不少。

有电话打进来,久路放开大菲,慢下脚步掏手机。

她盯着屏幕抿唇笑了下,按完接听,贴到耳边。

“喂?”

“还在图书馆?”

那边语气松散。

“没,出来了。”

驰见刚到家,身体正窝在沙发里:“晚上吃的什么?”

“米饭和炒菜。”

她张嘴就来。

“在食堂?”

“是啊。

你呢,吃了没?”

“万鹏去买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前面有人开嗓,她们突然在沉寂的校园里引吭高歌,招来侧目无数。

驰见皱了下眉:“她们几个干嘛呢?”

“看书看压抑了吧。”

久路头疼。

驰见冷哼:“一个个吃饱撑的,可真能作。”

“是啊。”

她顺着他说好话。

“那你离她们远点儿走,不然别人把你也当成神经病了。”

久路抿唇笑笑。

“对了。”

驰见语气变轻佻:“我刚才让你叫,你怎么不叫啊?”

李久路想起刚才那条短信的内容,浑身不自在。

“快,叫声好老公。”

听到这称谓,她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数九寒天,冷风呼啸着往里灌。

久路小声道:“你别这么肉麻行吗?”

“快叫。”

“……我叫不出口。”

“有什么的啊,我平常不也叫你媳妇,总得让我找点儿平衡吧。”

“不要。”

那边没立即吭声,隔了会儿,驰见压低声音:“李久路,给你机会你不叫,总有让你叫的办法……”

久路手指一动,把电话掐断了。

后来驰见又打来一次,久路没接。

驰见发来短消息:“你等着!”

久路脑中自动屏蔽这三个字,将手机收回口袋。

脸颊忽然感到一丝丝冰凉,久路抬头看,不禁眯起眼。

白色的小晶体接二连三落到她眼前,它们轻盈又调皮,在黑色的天幕里,如柳絮一样四处飞扬。

路灯光线变柔和,呼出的白雾更加浓稠。

一粒落在她唇上,久路抿了下嘴,好像尝出一种滋味,瞬间明白了驰见发来第一条短信时的感受。

她在的城市,也下起雪了啊。

之后又过一个月,考试周来临,整个宿舍的重要宗旨就是不挂科。

高职学院的学习风气没有本科重,各科老师划出的重点基本就是考试内容,剩下死记硬背就行了。

学习方面,她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力的人,起先还管好学生借来笔记,带着去图书馆上自习,但每次去的晚,楼上几层都被别人占去,只有一楼还零星空着几个座位。

一楼直对大厅和正门,每到冬天,冷风穿堂,又是没什么温度的木头桌椅,久路坚持几天就被冻回宿舍了。

考试前一周院里正式停课,几人都拿出开学以来空前的热情,宿舍的床就是阵地,纱帐一挡,闷头背题,没人扯闲话。

饮食启动轮流制,每天派一个人出去买三餐,除了蹲厕所,到夜间熄灯的前一秒才舍得放下书本。

这种状态让李久路想起高考前那段时光,好奇问了句:“你们高考是不是也死记硬背过来的?”

另几人躺在黑暗的床铺上,异口同声:“是啊。”

随后爆发一阵大笑。

大菲考前情绪焦虑,在**翻来覆去折腾个没完,最后把其他人闹得也睡意全无。

她问了句:“你们票都买了吧?”

“买了买了,你已经问第四遍了。”

罗芬说:“我家近,直接提包走人。”

大菲又滚了两个圈儿,猛然间坐起来:“不行,我睡不着。”

然后黑暗里传来铁床的吱嘎声,她从上铺下来,举着手电筒,开始收拾行李。

久路正昏昏欲睡。

“路姐,你呢?”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什么?”

“你考完就回家?”

“应该吧。”

涵涵搭腔:“路姐肯定啊,别人不想,还不想咱姐夫啊!哎!一说到咱姐夫,我还真有点儿想他了。”

大菲说:“你是嘴馋了吧。”

“呿,才没有。”

久路后来没接茬,在嘀嘀咕咕的声音中沉沉睡去。

最后一科考完那天正好是周日傍晚,从考场出来,无债一身轻。

宿舍的几个像是撒欢的野鸡,久路回过神的时候,宿舍里除了一堆垃圾,已经没人了。

她简单清理一番,看了看时间,打算吃个饭就动身去火车站。

驰见的短信这时候蹦进来:我还有一个小时到齐云,等我吃饭。

她有些诧异,回道:这么晚怎么来了?

发送出去,久路坐在椅子上,低头盯着手机,过很久那边才回复:我明天给自己放假,今晚想住下。

李久路指尖微微一抖,咬住下唇。

手中一震,那边又发来俩字:行吗?

她感觉嗓子有点儿痒,站起来走了两圈儿,才想起是找杯子想喝水。

电话追过来,她本以为是驰见,当看见屏幕上号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

“喂,妈。”

“路路啊,考完没有,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久路说:“题目之前都有复习到。”

江曼说:“那就好,还有几科?

哪天回家啊?”

久路手指在桌面上勾画着,隔了会儿,听见自己说:“还有一科,明天下午应该能到家。”

驰见来的时候夜幕已降临,以为她平时都吃食堂,所以特意找了间大饭馆,打算给她解解馋。

他和久路有两个月没见面了,吃饭的过程中,他目光有些热。

吃完后在附近走了走,说起来这真是一个世风日下的坏局面,每一个高等学府聚集的区域总少不了成排旅馆或日租房。

两人别别扭扭找了一家,在门口避开刚出来的一对情侣。

驰见问老板:“多少钱一晚?”

“六十。”

老板眼没抬。

他直觉这么便宜没法住,顺口说:“能先看看么?”

老板这才抬眼瞧他,没说什么,从后面墙壁取了把钥匙递给他。

钥匙上有门牌号,刚好在一楼。

驰见领着李久路顺走廊往里走,开了尽头的一扇门。

久路本不好意思躲在他后面,这会儿探头往里瞧。

屋里的陈设一目了然,最显眼靠角落一张大床,床边放着个垃圾桶,对面一台电视,下面似乎还有个老式DVD。

方方正正一间房,连个卫生间都没有。

这就是全部,确实有些简陋。

驰见扫一眼那床单,虽然是白色,但隐约看见一些洗不掉的暗色痕迹。

他回手敲了两下墙壁,发出咚咚的空音儿。

“走吧。”

他叫久路。

“你不住这儿?”

“没法住。”

之后又走了几条街,离开这片区域,在春桥路上找到一家中等类型的酒店。

这里比刚才那个高档许多,是个标准间,地上铺着酱色地毯,壁灯暖黄,窗边还有个小矮榻。

久路环顾一周:“这里还不错。”

没得到回应,一转身,见他正坐在床尾直愣愣地看她呢,那目光幽黑深邃,有些危险。

“你找到住的地方了,那……我先回去。”

久路往门口走。

“你宿舍还有人?”

久路神情不太自在,回头说:“我自己也行。”

驰见看她几秒,从随身背包里拿出一套舒适衣裤,理所当然的说:“反正两张床,你就在这儿住呗,又不是不认识。”

久路两手暗暗握在一起。

驰见又加一句:“各睡各的,互不打扰。”

隔几秒,她小声:“我没带睡衣。”

“穿我的。”

像有所准备一样,他又取出一套。

久路:“……”

驰见抵唇清咳,随后摸了摸后脖颈,走去浴室的时候,把衣服提前塞给她。

久路真的住下来,洗完澡,躺到靠墙那张床,室内所有照明都关闭,窗帘拉一半,外面月光透进来。

驰见翻了个身,面对着她。

久路没敢动,静静听着两人的呼吸声。

他说:“前些日子碰见江主任,她说你们今年回老家过年。”

久路一蒙:“谁老家?”

“周院长老家。”

“我妈没和我说过。”

她在黑暗中转头。

“他老家近么?”

李久路回忆了下,不太确定的说:“好像还要往北,飞机要两个多小时,我没去过。”

“那不能一起过春节了。”

久路也想到这一点,转身朝向他,被子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

窗外月光不是很充足,但只需这一点点光源,映射到她眼里,都像住进两颗小星星。

久路闭上眼:“晚安,我要睡了。”

“晚安。”

停顿几秒,驰见不甘心地问:“你会梦到我么?”

屋子里静悄悄,他半点回应都没得到。

“李久路。”

“……嗯?”

“我想你了。”

房间陷入惊心动魄的寂静里,长久的沉默,她稍稍一动,眼睛也埋在被褥中。

左耳露在外面,只感觉一阵悉悉率率的响动。

他没穿鞋,光脚一跨,精准地掀开床边耷的被子,快速钻进她被窝。

久路身体往里缩,整个后背紧紧贴在墙壁上。

驰见声音有些抖:“抬头。”

她没动。

驰见所有动作都停了,心里交战许久。

不知为什么,他放过了她。

这一晚虽然实质性的事情没发生,但精神始终处在紧绷状态,久路像是去了半条命,背过身,竟然没心没肺的睡着了。

驰见却难熬,往她腰上狠狠掐了把。

久路咕哝一声,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踏实。

驰见眼睁睁的望着天花板,等她呼吸平稳,躺在那儿,不得不自己解决。

两人第二天傍晚到的小泉镇,下车时分开走,周克早早等在站台外,见她出来,帮忙把行李放到后备箱。

上车后,周克从后视镜里打量她:“路路,长大了。”

久路抿唇一笑。

“四个多月没回来,想家了吧?”

她含糊地应一声:“您身体还好吗?”

“挺好。”

周克看着前方:“我和你妈都挺好。”

车子一路开到老人院,到家时,江曼正在厨房忙碌。

餐厅里香味扑鼻,长桌上摆满各式菜色。

江曼端着汤,看见久路时笑逐颜开:“我们路路回来了!”

“是啊妈。”

江曼上前抱了抱她,摸着她的脸:“又长高了?”

“哪儿有,都多大了还长个。”

“看着都快比我高了。”

江曼把她往餐厅带:“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她刚进门还没喘口气,就被压上餐桌。

江曼了解她喜好,满满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

吃饭间隙聊了些学校的琐事,看到久路的变化,江曼越发觉得当初周克的建议是正确的。

她起身取来红酒,和周克喝了几杯。

久路忽然想起一件是,偷偷看了眼对面的两人,问道:“快要春节了,妈你过节的东西买了吗?

我可以陪你去。”

江曼说:“采购了一些,都给院里用的。”

她神色一动:“哦,那家里不用么?”

“今年不用。”

江曼拍了下脑门儿,忽然想起来:“忘了告诉你,我们春节去周叔叔老家过。”

“……可不可以不去?”

江曼抬眼,答案没有第二种可能:“为什么不去?

必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