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但黑夜似乎并没有被造物之神移走,天空像被一片布满灰尘的玻璃罩遮着,云气蒙蒙,令人心情压抑。

古尔夫和吉拉在拾掇着老国王的遗物:一件破旧的布衫,融化了一半的铁面罩,外加两朵晨曦山茶。他完全消失了,就好像他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只是他那幻象一般的肉体,或许,还有灵魂。

齐朗无助地坐在了地上,靠在水晶棺旁,双手抱膝,仰望天空。

他恨透了自己,恨透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甚至连和父亲拥抱一下的机会都没能争取下来。那是欲哭无泪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那样的感觉,就连当初在母亲的水晶棺前,所有的记忆在突然之间全部找回来的时候,他都未曾有过那样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无法呼吸,压抑透顶。就好像他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件珍贵宝物,在突然之间遭遇到不幸,化为一片烟尘,消散在空气中,永远无法再捉在手心里……

心碎,这个词确有其事。

他现在一动也不想动,什么也不想去考虑,只想着那样静静地坐着,坐在水晶棺前,任由那破碎的心一片一片地洒落在地面,摔得粉碎,再粉碎……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淋湿了胸襟,与血迹掺和到一起,一点点地冲淡,由暗红,变成浅红,最终变成淡淡的粉色,就像那两朵晨曦山茶一样的颜色。

齐朗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难过,因为他早就接受了父亲已经战死的事实。但当希望重新燃起又重新破灭。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无情的愚弄,就好像上天的神明故意想要看到他心痛欲绝时的表情——那是有可能的,谁让他对自己发下誓愿,说什么永远不要再流泪的鬼话?他只是个凡人,不应该拥有神明一样的不悲不喜。

伊格鲁不声不响地躲回了齐朗的脑子里。在那之前,他也曾尝试着向齐朗表示歉意,在那匹善良的雪狼看来,之前所发生的变顾。他也应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他并没有强大到那种地步,可以干扰到灵魂。

在实际上,伊格鲁其实并不太了解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天赋究竟拥有什么样的作用。他开始觉得那是一种很可笑的说法——灵魂?如果灵魂真的是有形有质的东西的话,为什么却是看不到摸不着的?或许吉拉是正确的,灵魂是根本不存在的,那只是一种能量的形态。而雪狼的天赋在于,他可以控制那种能量,而不是控制那根本不存在的灵魂。

而现在的吉拉也同样进入了同样的自我追问当中:灵魂真的是不存在的吗?就好像那位老国王的肉身,他究竟是被什么样的力量控制?而如果那真的仅仅是一种能量的形态。为什么他会拥有感情?在他的儿子遭遇到生命威胁时,他为什么会挺身而出?在听到亲情的呼唤时。他为什么会尝试着表达自己的情感?

那大概真的是一种不可知的生命形态,超越了所有科学的解释。

对于吉拉和伊格鲁的苦思,古尔夫并没有任何的想法,他还在处于极度的苦恼之中。

他把一切搞砸了。只因为多嘴多舌的一句话,那些丑八怪们即将在他们的五星上将率领下,向整个人类的勇士发起挑战。十万巴吉,这说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们一个个生得奇形怪状,力量大得惊人,凶残程度也超乎想象。

古尔夫已经不敢再去想象那个前景:三个月后,一场大战即将出现在晚霞镇的边境线上。敌对的势力中,可能会有那些毒蛇脑袋,还可能会有蜈蚣脑袋、癞蛤蟆脑袋、臭虫脑袋……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就算和地狱里的恶魔相比,他们可能也是更加可怕的。

在将老国王的遗物埋葬在水晶棺旁时,古尔夫大概骂了自己不下八百遍,他没办法饶恕自己。他难得地尝试了一下分析,并得出了一个极为不利的结论:有关于齐朗当初所提及的那个惊天灾祸,那绝不是什么大自然的灾难,而是人祸,是一场空前大战所带来的人祸!那所谓的谜题,就像圣子留下的警世书一样,只是一个预言。

造成那场空前灾难的罪魁祸首,如今已经出现了,就是那位多嘴多舌的古尔夫——他光荣地成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祸害,令人类遭受灭顶之灾!

这真不是闹着玩的,古尔夫?墨菲,惹了大祸了。

忠实的帕里却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天已经亮了,在这个时候,齐朗应该赶回吕家镇,和那些臣民们汇合,开往下一站,要不了几天,就该回到东阳城,准备应对那场人类与巴吉之间的大战,他实在不可以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了。

“主人,我们该回去了。”帕里弓着身子站到了齐朗面前,贴心地提醒说。

齐朗并没有答话,仍然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就好像他的魂魄早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帕里并没有唤醒齐朗,却提醒了吉拉。他在这时应该是惟一一个必须保持清醒的人,尽管他脑子里同样乱成了一团麻。

“我们得走了,指挥官。”吉拉坐到了齐朗身边,拍了拍齐朗的肩膀,“你坐得时间再久,也没办法起到任何作用。我们必须向前看,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很难避免的,我们应该打足精神去面对。”

吉拉是个称职的参谋官,他的态度是最为正确的,面对这一切,迎接下一次考验的到来,对于齐朗这位责任重大的、令人生畏的王而言,不可以有丝毫泄劲的表现。

齐朗还是没有反应,他呆若木鸡。吉拉甚至怀疑他整个身子都已经被冻结了,尽管初夏的天气称得上温暖,可从齐朗身上,他还是可以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寒意。

“许多事情都需要准备的,不是吗?”吉拉仍然在耐心地劝说着,“从雷本斯那里,我们可以证实一点,珍妮虽然说有可能存有一丝嫁祸的心理,但所发生的一切,看来并非是她有意为之的一个计策。那也就是说,鲸嘴比利的那本小册子是有用处的,是解救这个世界的关键。想想看,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那个方式来扭转时空,那么一些都是存在着改变的可能的。老国王有可能救回来,你母亲也有可能救回来,甚至连之前发生的所有惨祸,我们都有可能救回来。”

齐朗终于扭过了脸。吉拉还以为自己的劝说产生了作用,但当看清了齐朗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他很快又失望了。

“救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齐朗的思维像是走入了死循环,“就算我们扭转了时空,这一切仍将上演。野心、偏见、仇恨……仍将令这个世界在轮回中不断重复自己的错误。”

这番话其实与当初那复仇之神安迪的抱怨,完全是一个意思,而齐朗在当时曾经给出过自己的正面见解的,可残酷的现实又令他把原本的见解推倒了。错误就是无可避免的,因为人类并非是神明,重复愚蠢的错误完全是发自于本能,事情可能会向着好的方面发展一段时间,又会向坏的方向发展一段时间。人类就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折腾着,竭尽全力在为自己找麻烦。

但是吉拉对此却看得很淡,他耸了耸肩说:“不管怎样,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短暂的修正,最终的结果仍将无可避免,我们总得尝试一下,那应该就是我们生存的意义。”

垂头丧气的古尔夫在这时凑了过来,他那张麻子脸有些肿胀发红,看来他在扇自己耳光的时候绝非是摆摆样子那样简单。

“你们是在责备我吗?”古尔夫的情绪十分低落,语气中也充满了自责,“我接受所有的责备,如果你下令让兰塞打我的板子,我也会欣然接受。正像你们所说的那样,我就是那个愚蠢的人类,我想,就算用圣子的鲜血来洗一洗我的脑子,我的愚蠢也不会发生任何的改观。我该怎么办?这场大祸算是惹下了,我该怎么对露茜讲这一切?她非得杀了我不可。”

吉拉在一旁苦笑着,对于古尔夫的添乱,他实在是无话可说。

齐朗则慢慢地站起了身子,俯在水晶棺前,把迷惘的双眼望向了沉睡中的母亲。他希望能够从母亲那里得到启示,找到解决问题的终极答案。

但那个答案仍然悬在空中——像以往一样,她在微笑中长眠,好像对她儿子心中的迷惑毫无感觉,对她生前爱侣再无法献上美丽清香的花朵也毫无惋惜。她只是在恬静地微笑着,一声不响,却又似乎早已经把一切看破。

“我们回去吧。”齐朗无奈地长叹一声,“我无法面对她——我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面对她。我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大概解决不了那个难题,那远远地超出了我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