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决战在即,庆功的晚宴到了晚上九点多钟就结束了。马库斯恋恋不舍地带领卢曼帝国的客人们撤了回去,还恬不知耻地打包了半只烤肥羊,而奎尔在临走时终于说了句好话,只不过他那声“我以你为骄傲”,却很明显带有梅姬的语气。

齐朗必须承认,朱来和多迪姆的到来还是极有帮助的,尽管那个候补的人选最终并没有确定下来,但至少他们还是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有可能通向胜利的出路——和弗罗斯特形成对峙,把据说实力达到了初阶斗尊的鲸嘴比利交给奥乌对付,现在只要找出一个人能够顶住罗伊的攻势,等到奥乌如愿取得胜利后,再去接手就足够了。

董宏中士在吃晚饭的时候一直心事重重的,很明显还在为忠诚之剑的突然现身而心生纠结。尽管朱来先生一口咬定那个弗罗斯特并非是他的父亲,但董宏对此的猜想大概与齐朗是完全一致的——那除了是宗浩王国当年的第一勇士外还能有别人吗?

由于报名的截止时间在第二天一早九点钟,明玉王国这边还有一整夜可以推敲那关键的替补,大家都犯不着伤那脑筋,先好好地休息一阵子,说不定等到天亮的时候,智慧的光辉就会迸发了。

在酒精饮品的作用下,明玉王国的营区很快就沉入了梦乡。齐朗和奥乌在和东夷的激战中表现出了超强的战力,那令他们信心爆棚,估计他们一定会梦到两位勇士高举着比利那血淋淋头颅。看来战乱就要结束了,这个世界又将恢复原有的和平、安静与美好。

但齐朗却失眠了。他躺在床铺上翻来覆去,绵羊数到了三百六十五只,却仍然没办法和美梦进行亲密接触。那肯定不是紧张造成的,甚至与对奥托帝国的刻骨仇恨也不搭边,齐朗对自己现在的心理状态仍然有着清楚的认识。真正的麻烦,只是在于他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而思考就意味着必须保持清醒,就意味着无法入睡。

引发齐朗思考的,正是那个弗罗斯特。

齐朗又开始怀疑自己在之前的判断了。他觉得自己似乎被误导了,那把忠诚之剑带来了一个先入为主的判断,使他异常确信那个人就是董宏那同名的父亲。但在实际上,圣剑尽管是有归属的,却也很有可能自行封闭它那排斥的神力,就像奥乌在完全领会胜利的真正含义之前,他也曾把胜利之剑据为己有。换句话讲,圣剑尽管拥有一个神圣的名号,但它终归是一件武器罢了,它没有生命,不懂得判断,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是有可能被欺骗的。

除此之外,齐朗还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弗罗斯特的声音!

“你是谁?”

弗罗斯特在提出第一个问题时,可能语调稍显生硬,但他的声音是低沉的,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当齐朗在脑子里重新过一遍那个声音时,他竟突然发现,那个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你很像他!”

弗罗斯特口中的那个“他”究竟指的是谁?

齐朗在当时认定那指的是自己的父亲,也就是董将军宣誓效忠的宗浩王国国王。但似乎有些讲不通,因为齐朗知道自己的长相遗传自母亲更多一些,除了那略显难看的嘴唇,难道单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判断出来?

而弗罗斯特在说出第二句话时,齐朗觉得他的语气其实更加顺畅自如了一些,就好像故国的语言正在他的头脑中占据原有的领地。那个声音有些颤抖,却是同样低沉,那里面似乎还隐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权威感。

难道……

“当疼痛摧残你的肉体时,可以皱起你的眉头,只是为了提醒你自己,你还活着。”

那是齐朗记忆中最为严厉的声音。那是他在年仅八岁,开始接受修道者的训练时,那个亲切的陌生人对他少有的一次训斥。就因为这一次训斥,齐朗决定要像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忍受疼痛,决定要像真正的战士一样,和那个软弱的自己开始战斗。

这个声音和弗罗斯特的声音似乎有所区别,因为前者是坚定而无畏的,而后者却是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但他们的音质却是那样的接近——低沉,膛音很重,传到人的耳朵里,足够引发一阵嗡嗡的回响。

不!他们应该是不一样的!

就在齐朗强迫自己从那个猜想中抽离出来时,又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了起来。

“任妇孺离弃家园,我将屈辱而死!任勇士抛下刀剑,我将屈辱而死!任烈火燃尽雄伟的宫殿,我将屈辱而死!!”

那是个雄壮的声音,宏亮得振聋发聩。

齐朗清楚地记得那个声音,记得在那声音之后群情激昂,更记得随之而来的那场惊天血战!

齐朗的记忆早已经恢复过来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记得那位勇士如何高举手中的长剑,他记得那位勇士如何将闪亮的王冠投入护城河水,他还得记那位勇士如何一马当先,冲在所有战士的最前面!

齐朗还记得那位勇士的面孔。那是一张和英俊毫不搭边的面孔,粗眉毛、大眼睛、宽鼻子、厚嘴唇……那是一张写满了刚毅与威严的面孔。

但那个弗罗斯特!

他把脸藏了起来,躲在了钢铁面具之下,那是因为他不敢令那叛徒的面孔大白于天下!

“所以,他们是不一样的!”

齐朗跳了起来,大声对自己的猜想提出抗议!

他大口地喘息着,好像只有那样,那个莫名其妙的猜想才能被驱逐出他的脑子,才能被彻底抹杀!

“他应该已经死了,他应该已经光荣地战死了!!”

齐朗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地把那位勇士的死讯告知自己,实际上,他原本一直不肯相信,甚至不敢去想。但现在,在这可怕的猜想的折磨下,他反而觉得那是他最乐于接受的结果。

推开房门,让夜风吹干额角的汗水,齐朗仍在颤抖着。

暗夜无星,篝火已经燃尽,四野更无一丝光亮,头顶那藏蓝色的穹幕更加低垂,更加压抑。

满胸的愤懑将怎样才能得到排解?恐怕只有仰起脑袋,向着那压得人喘不过来的天空大声喝骂。

但齐朗做不到。

因为那是崩溃,是彻底的绝望。

深呼吸,再慢一些,再平静一些……

齐朗走了出去,一步一步接近那赛场边上那粗大的铁链。他说不清自己想要做些什么,那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大概那个压抑的自我正在催促着他跳到战场中。奔跑,或许是个不错的排解方式,耗尽所有的力气,那样他也就不必再去思考。

然而就在足有小腿粗细的铁链上,一个无助的身影正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那是董宏,看来他也遇到了失眠的难题。

齐朗犹豫了起来。他在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董宏的心境,但那个心境其实是他不应该拥有的。

“你在想那个人?”

齐朗最终还是走了上去,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以平静的语气问了一声。

董宏飞快地抬起衣袖在脸上抹了一把。但其实齐朗已经看到了,那张圆脸上布满的泪水,绝非是一把可以抹擦干净的。

“我想要参战!”他并没有回答齐朗的问题,而是再次重申了一遍他的参战意愿。他的声音很坚定,齐朗从中听不出一丝的哽咽。

“但他不是董将军,他不是你父亲!”齐朗在说出这番话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但那是忠诚之剑!”董宏慢慢地转过了身子,神态中带有莫名的悲怆,“那是我父亲的剑!”

齐朗望着董宏,屏住呼吸,试图以此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他知道自己离喜怒不形于色差得太远了,尤其是眼神中的痛苦是绝对无法隐藏的。

“我猜那把忠诚之剑……并非是你家传的。”

齐朗还是对自己的表现大感失望,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不过他还是坚持了下去。

“那应该是国王的嘉奖,是为了向你父亲的忠诚表达敬意,而奖赏给他的,我说得对吗?”

董宏称不上是个很聪明的人,但当他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想明白了齐朗在言语中的暗示。于是,他也颤抖了起来:“你是说……”

齐朗深吸了一口气:“朱来先生早就看出来,而为了保护那个他最想保护的人,他并没有吐露实情。他知道弗罗斯特是谁,他也知道那把忠诚之剑最初的主人是谁……”

董宏的身体开始摇晃了起来:“那不可能!你完全是在瞎猜!”

齐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我万分遗憾地通知你,你的父亲董宏董将军,已经战死了。他在十多年前的那场战斗中英勇殉国,他完全配得起那忠诚的名号,他是忠诚之剑当之无愧的主人。”

齐朗慢慢地把双臂搭在了铁链上,自言自语般地说:“弗罗斯特,这是一个多么可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