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可以侮辱朱来先生!”齐朗被激怒了,他把眼睛瞪得溜圆,好像马上就要揪住董宏的衣领,对准他的鼻子狠狠地来上一拳。但超强的自制能力最终发挥了作用,同时他还记了起来,他自己也曾对那大明星心存误解,认为他是个无耻的逃兵,自私的胆小鬼——在表面上看,那样的指责其实是顺理成章的。

“没人可以侮辱朱来先生。”虽然仍在重复着同样的话语,但齐朗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有在冷静的态度下,他才有可能顺利地表达压抑在心中好久的敬意。

“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相信,他也曾用那样悲壮的方式去报仇。”齐朗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已经死了。尽管我一直不愿相信这一点,但没错——他已经死了。”

董宏仍然紧锁眉头,一副漠然置之的模样。成见早就根深蒂固了。他当然听说过那大名鼎鼎的戏班子,更听说过朱来在十几年间一直活跃在西方各个国度,为达官贵人表演歌舞,供各界名流消遣耍乐。他多威风!那大明星简直是欢乐的使者,就算下到了地狱里,他那美妙的歌喉也能为他从魔鬼那里赚来数不清的银币。

然而与董宏形成了鲜明对照,董大娘竟然黯然地低下了头,微微地叹了口气说:“他真的死了?”

齐朗重新坐了回来,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猜是那样的,要不然我们一定会得到他的音信的。他带着浩歌团一整队人,假借为比利的姐姐庆祝生日,秘密策划了一次刺杀行动。但他失败了,浩歌团全完了……我想,这世界上再也不会响起朱来的歌声了。”

“怎么……”董宏愣住了。他望向了她的母亲,眼神中的情绪相当复杂,那里似乎带有一丝歉意,似乎还有些恍然大悟,似乎还有些痛苦……但他忘了,母亲已经永远看不到他的眼神,而那位被误解了的英雄,也永远没有机会再从类似的眼神中得到安慰,因为,他已经死掉了……

董大娘仰起了头,把空洞无物的双眼望向了天空,淡淡地笑了起来:“好样的!正如我一直期待的那样……他真是个好样的。”

“您认识朱来先生?”齐朗有些讶异地扭过了脸。他看到董大娘的眼角好像泛起了一丝泪光,但大概是她的双眼已经干涩得太久了,那层水膜并没有顺利地凝聚成团,也并没有沿着她眼角的鱼尾纹缓缓滑落。

她慢慢地扭过了脸,浅灰色的瞳仁仍然暗淡无光:“何止我认得他,我们吕家镇的老老少少都认得他。那不是简单的认识,而是像亲人般的认识,我敢说,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们更认识他了,因为,吕家镇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董大娘对着齐朗轻轻地笑了起来,满脸的皱纹好像都舒展了开,仿佛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那头一回见面的毛头小伙子,而是那位已然远逝的俊俏后生,而那后生正是和她相识了差不多一辈子的朋友,又或者,是情人吧……此刻,他们就这般面对面地站着,微笑着,柔声细语地复述着往事。

“他曾光着身子站在镇口的桥栏杆上吹柳笛,结果掉到了大辛河里,咳嗽了一整月;他曾和全镇人打赌,要用歌声令李二姐安睡十二个小时,并因此输掉了十万枚银币;他曾发疯般地对着阿黑唱了三天三夜的小调,结果它顺利产下了十三头黑毛猪;他曾把镇子里每一位姑娘的名字编到同一首歌里,而为了押韵,竟逼着我必须改掉自己的名字……”说到这里,董大娘竟然大笑了起来,止不住地笑,一直笑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董宏连忙走上去替董大娘捶了捶后背:“娘,别说了,我们回了。”

然而董大娘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然固执地坐在那里对齐朗说:“只可惜你晚生了几年,否则你一定有机会看到整镇人送他离去时的场面,姑娘们摽着劲儿比谁哭声高,可足足在南口拼了一上午,谁知道那鬼小子一早就从镇北逃了出去……”

“原来你们是正宗的老乡。”趁着董大娘喘口气的工夫,齐朗终于得空发表自己的感叹,同时他注意到董大娘的神态好像有些暧昧,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你们不会是……”

“情人?当然是!”董大娘笑着接住了下半截话,但在董宏表示不满之前,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全镇子的姑娘都自认是朱来的情人,就算宏儿他姥姥,当时已经老得只剩一颗门牙了,也这么说呢。”

董大娘的这番往事讲得虽然轻松,但齐朗还是能从里面听出那淡淡的忧伤。但那又有什么好忧伤的呢,他还好好地保留在那些情人们的记忆里,那样鲜活,那样风采照人。齐朗幽幽地叹了口气,突然又想起了个关键问题:“对了,您说你们是吕家镇的人,那你们干嘛要跑到这山里来,难道不知道镇子已经光复了吗?”

“那不叫光复,叫失陷!”董宏哼了一声,“那鬼地方还能待人吗?”

“有什么不能待的。”古尔夫一直出神地回想着大明星当年的风光,这时终于清醒了过来,插了一嘴说,“我们刚从那镇子采购回来,除了那些家伙说话啰里啰嗦,总要嚷嚷一声什么姜平兄弟万岁外,其他我看还都挺正常的。”

听到古尔夫那怪异的语调,董大娘微微笑了笑:“我们最怕的就是那些正常人呢……”

正说话间,小结巴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董……董大娘,天快晚了,再不吃饭我们该饿……饿死了。那两个家伙如果没什么大麻烦的话,我们暂时给他们关猪……猪圈里吧。”

“这混蛋小子,嘴里从来分不出个轻重。”董大娘笑骂了一声,又回过头来对齐朗发出了邀请,“这位齐家小哥,这里边的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老婆子的草屋里坐上一坐,我们这山里人米面不多,野兔和獐子却是不少,还请千万不要推辞。”

“当然要去了。”齐朗还没答话,古尔夫已经抢先一口答应了下来,“我们可是提供了五车的粮食呢,看我兄弟的意思,他肯定是不打算往回要了,我如果再不捞点实惠,那可就吃了大亏。不过我有一个请求,你们能不能给我弄副刀叉来,那两根破木棍子我实在用不明白。”

说真心话,看古尔夫这么下三滥的模样,齐朗真恨不得把那双臭袜子重新塞回去。不过在另外一方面,齐朗自己心中也存在着太多的疑问想要请教,既然董大娘已经完全抛开了敌意,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好好聊上一聊。

“那样就麻烦你们了。”他微笑着对董大娘说。

董大娘家的茅草屋位于这片山间村落的最南头,顺着青石块搭出来的小道走上个十多分钟就到了目的地。在这十来分钟的时间里,齐朗发现董大娘虽然眼睛不大好使,脚下并没有受因此受到任何的阻碍,看来青果说得没错,所谓风水师的确对万物生灵所固有的气息极为敏感,就连路边的那株小野花她都察觉得到,还慢慢悠悠地绕了过去,好像生怕伤及此间的一草一木似的。

眼下正赶上晚饭时间,小村落里炊烟袅袅,四处弥漫着熟米的清香,看来那伙劫匪到底业务不够熟练,香喷喷的稻米村里人一定许久未曾尝过了,这次终于开张了一回,每家每户终于能正经地填饱一回肚子。

鲁思正等在低矮的草屋门口,由于屋子里面积有限,六个人同时用餐肯定容纳不下,鲁思早早就想好了对策,把门前的那块平整的山石清洁了一番,碗筷一摆就算张天然的桌子。而那小结巴则左邻右舍地来回转悠,不一会儿间就捧回了满满的两个菜盆子,嘴里仍在不满意地念叨着:“抠……抠门的老齐头,你……你本家来做客,才给这么一点蛇羹,下……下回少分你家一簸箕白面。”

四邻乡亲听说董大娘家来了客人,家家都分了些菜食过来,也想借机会和齐朗寒暄一阵,道两句谢,这样一来二去的没用多久,一张石桌上已经菜满为患,鹿肉、獐肉、田鼠肉……各式菜色一应俱全,甚至有两位劫匪兄弟还特意跑来一趟,送来一桶略显浑浊的自酿果酒。

看到这样的情景,古尔夫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之前结下的梁子早被抛诸脑后,甚至开始和吕嚣称兄道弟,那亲密劲就像认识了十几年的老朋友似的。

而董宏和鲁思虽然好像对齐朗这伙外人仍怀有戒心,但当着董大娘的面,却是不敢说个“不”字出来,只得面带笑容饮酒作陪。就这样,一老五少坐在一起,边吃边谈,一直聊到了深夜,整件事情的脉络才算在齐朗的脑子里慢慢成了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