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五年十月三十日,在这一天,言柚遇见了程肆。

确切地说,是重逢。

不过那个人,并不记得她。

这个季节的江城,天气实在算不上好。

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太阳,头顶的云沉沉地压下来,闷得人透不过气。街上的行人匆忙,时不时能听见有人抬头望着老天爷啐骂一声。

傍晚时间,没有晚霞,整个江城都仿佛褪了色的油画,灰扑扑的。

七里巷的巷口,走着一个穿校服的女孩。

她的步子很慢,宽大又不合身的校服将她整个人都装了进去。扎起来的马尾有些松了,雪白纤细的颈间落下几丝短碎发。

她的发色不是很黑,自然光下偏深棕色。

路过一幢两层高的小楼时,一楼出来个女人,远远瞟见了人,呸掉嘴里的瓜子皮喊道:“柚柚啊,这么早放学了?”

被喊到的少女抬起头来,她冲那女人笑了下。少女的五官清丽,眼若春水,鼻尖挺翘,笑起来时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很乖。

“嗯,放学啦。”言柚将手的东西换了只手提,四根指节勒出的红印显眼,一双的清泠泠的漂亮眼睛弯了弯,朝人问好:“张婶好,你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显年轻呢。”

女孩长得漂亮,嘴也甜,一句话就让张桂美心情好到不行,笑声穿越了好几十米远。

“这是你小航哥给我买的,前两天才收到,第一次穿,真的好看?”

张桂美口中的小航哥,是她的儿子,已经上了大学,在外省念一所普通一本师范。不过这也足够张桂美在整条巷子里耀武扬威了。

“好看的,这颜色显白,张婶穿着好看,小航哥眼光也好。”

张桂美心被熨烫得服服帖帖,笑得眼尾的褶皱一层又一层,打眼又瞧见言柚手里的透明塑料袋,沉甸甸的,能看见里面红的绿的蔬菜。

“今天买这么多菜啊?听你妈说你做菜好吃,张婶都想尝尝了。”

言柚继续往前走,脸上的笑淡了一分。她没应承张桂美这句话,道了别往七里巷最里面那幢小楼走去。

这巷子里最多的,就是这种外表一看便知年头不短的楼房,高矮参差不齐,老旧程度却别无二致。

她家住五层。楼道狭窄,也不算干净,常年无人打扫。手里的东西实在太重,爬到家门口时,言柚已经累到微喘。她把手里沉甸甸的塑料袋放在地上,才能腾出手伸进书包外层口袋拿出钥匙。

先打开外面的覆满铁锈的栅栏防护门,再然后才是一道老旧斑驳的木门。悠长的吱哑开门声延长了好几秒,言柚拎起购物袋,迈进这个她住了十年的房子。

三室一厅的格局并不算多小了,当然,刨除这个房子里住了五个人来看的话。

她先把书包放回唯一靠阴面的那间小卧室,歇了几分钟便打开手机音乐软件,挑了首歌开始放。

趴在**埋着脸听了两首,疲惫消除百分之十,言柚去洗了手,开始准备晚餐。

摘菜、洗菜、切菜……她的动作熟练无比。

或许真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她连做饭时的心情都比平时好了好几倍。

切成小丁的鸡肉倒入锅中之时,门口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妈!我饿死了,饭做好没啊?”这声音的主人年纪和言柚比差不了多少。

回来的是她姐,言雨雯,大她一岁,今年高三。

门口传来噼里啪啦换鞋的声音,书包被人重重甩到沙发上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靠近厨房的声音。

言雨雯闻了闻,抻着脖子往锅里看了一眼,皱眉嫌弃:“怎么又做鸡肉?我最不爱吃鸡肉。”

言柚手上动作不停,“想吃的你可以自己做。”

言雨雯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会,最烦厨房这地方了,都是油烟……”她说着,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盒酸奶,吸管插进去的同时走了出去打开电视机,言柚听见她悠闲的声音:“快点做啊,我饿死了。”

握住锅铲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言柚抿了下唇角,却也没有说话。

又过十来分钟,开门再次响起,这次到家的是言为强。

他应该是刚下班,脸上的疲惫显而易见,冲沙发上喝着酸奶的女儿招了招手:“雯雯,给爸爸倒杯水。”

电视机开着,言雨雯头也不抬,握着手机给人回QQ,“唉我忙着呢,你喊言柚。”

言为强指了指她,声音斥责:“一天天就知道玩手机,早就知道我和你妈就不该给你买手机,都高三了还懒散成这样,你这样还能考得上个二本?”

言雨雯不为所动。

言为强说了两句就放弃了,敞着腿往沙发里坐下,转头冲厨房里的言柚喊:“柚柚,给爸爸倒杯水!”

刚好最后一道菜炒好,言柚倒了杯水端了出去。

言为强接住,灌下去大半杯,笑笑问:“今天有什么菜?”

“宫保鸡丁,肉末茄子,土豆炖牛腩,小青菜,炒土豆丝,回来的时候在王叔那买了两份凉拌菜。”

言为强问:“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还有牛肉?给你的钱够?”

“今天是……”言柚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道:“是周五,超市牛肉打折,只买了一点点,不贵。”

她的眼睫垂得很低。

唇角也抿得很平,却没人注意到她不太开心。

父亲言为强与母亲郑蓉丽每周会给她钱,这钱却不是生活费,言柚今年高二,并不在学校住宿,这钱是给她让她买菜的。

言为强听了也就没说什么了,“你妈去学校接你弟弟了,回来估计还得一会儿。”

郑蓉丽带着言雨轩在十五分钟后抵家。

年近四十的女人,身上穿着一件挺旧的薄衫,颜色褪得发白。一旁的言雨轩倒是穿着一身上周才买的新衣,手里举着冰淇淋。如果不是较为相似的五官,这对比甚至不像母子俩。

“都这温度了,你怎么还给儿子买雪糕?”言为强问。

郑蓉丽放下手里自己的包和一直挂在胳膊上的那个书包,揉了揉胳膊才说:“儿子要吃啊,班上别的同学都吃过了,他也要尝尝,一个要十来块嘞。”

言雨轩很不乐意,“好吃!所以才贵!”

刚说完手上的东西就被人夺了去,言雨雯尝了一口,“味道还行。”

言雨轩反应过来,顿时不干了,嘴一咧就放声大哭。

坦白讲,十岁的小学生,哭起来是有雷公电母的架势的。

言柚揉了揉耳朵,其实也……习惯了。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郑蓉丽一掌拍到言雨雯肩背。

“啊,疼!!!”

郑蓉丽呵斥道:“还给你弟弟!多大人了没个姐姐样,成天和轩轩抢吃的。”

言雨雯哼一声,不情不愿地还回去,言雨轩的眼泪跟按了开关似的,立马止住了声。转头瞧见郑蓉丽左手的盒子,注意力又被转移了:“妈,你买了蛋糕?”

言柚一愣,也不由看过去。

郑蓉丽手里的盒子,的确是一家蛋糕店的包装盒。

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原来……

“这个啊,你弟弟月考进步了十名呢,之前就答应给他奖励,轩轩要吃蛋糕,就买了。”

言柚抬手揉了下手腕,低头目无焦点地盯着地板上的花纹看。

明明早都经历过无数遍,怎么自己还是这么不长记性地抱有幻想。

郑蓉丽似是这才瞧见言柚,脸上的笑淡下来。转头望见餐桌上摆放整齐的菜饭,也没多大反应,只说:“雯雯,去给轩轩洗手,吃饭了。”

言柚去厨房拿碗筷。

十年之前,言柚来到了这个“家”。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爸爸不是爸爸,依照世俗与法律,言为信只是她的二叔,眼前的言为强与郑蓉丽才是她的亲生父母。

她是这个家第二个女儿,原本是要被遗弃的。

恰好碰上那时候远在北京的言为信回家,从他哥手里接过了这个本会被丢在田埂边、出生尚不满一月的女孩。不顾父母反对,他把言柚带到了北京,并养到了七岁。

为什么说是养到了七岁呢,因为言柚七岁那一年,言为信在出差调研中发生了意外,送往医院的路上,便没了呼吸。

接到爷爷电话是在晚饭后。

这一通是直接打到言为强手机上的。

言柚本来还在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刷题,耳朵里却灵敏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名字。

“喂爸,咋了……都在家呢……什么?今天是柚柚生日……唉,我确实忘了……行,那我等会儿就送柚柚去你那儿。”

挂了电话,言为强推门进来:“柚柚,你咋没和爸说今天你过生日呢?连个生日蛋糕也没给你买。你爷爷打电话来,让你过去。”

言柚正做着数学最后一道答题,没抬头,“嗯”了一声。

言为强脚步一转,又去了客厅。言柚听见他说:“今天是柚柚过生日,你们是不是也都忘了?蓉丽,你电动车钥匙在哪放着?我出去买个生日蛋糕。”

“这么晚了还折腾什么啊?这不是刚好有一个蛋糕,轩轩还没吃呢,你去把柚柚喊出来,吹个蜡烛许个愿不就行了,一个生日而已,不就那么回事。”

“你这买的也不是个生日蛋糕啊,蜡烛都没有。”

“上次雯雯生日,我记得那蜡烛都没用完,你等着,我去找找。”

“也行吧……这时间也却确实不早了,天都快黑了。”

言雨轩听见要把给他专门买的蛋糕给言柚,不乐意了,哭哭嚷嚷起来,郑蓉丽耐心地哄着。

轻轻的“咔哒”一声,言柚面容沉静地盖上笔帽,女孩的眼睫垂得很低。

她收好习题册,出了房门见言雨轩还在闹着生气。言为强训了两句儿子不懂事,郑蓉丽也不高兴了,骂的却是言为强。

“你冲儿子吼什么?!”

言为强手叉着腰:“你就惯着他!迟早把这臭小子惯坏!”

“爸,妈。”言柚出声打断:“不用了,我不爱吃蛋糕,给轩轩买的就是他的……爷爷喊我,我去那边了。”

“你等等,爸送你去吧。”

“不用了,也不远,我自己去就行。”

言国华与妻子俞爱梅住在离七里巷两公里外的云照里。

那边的房子更老更旧,住的大多是年过半百的老人。

言柚到时,言国华正在院子里给他的花施肥。抬头瞧见孙女出现,才一笑放下手里的铲子。

朝她招招手,笑道:“赶紧进来。”

言柚笑了下,跟着进去。餐桌上放了碗面,刚做好没多久,上面还盖了个盘子保温。

言柚轻手挪开上面的盘子,瞧见了里面的长寿面,色香味美,还铺了几颗青菜,两个煎蛋。

“愣什么?还不趁热吃。”言柚脑袋被拍了下,手里也被塞了双筷子。

她笑着在桌边坐下,没多会儿,一碗面就被她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

“嗝。”她打了个饱嗝儿。

言国华笑道:“还吃撑了?”

言柚摸摸肚皮也笑:‘“撑。”

“来。”言国华又招手。

言柚端着碗起身:“我先去洗碗。”

言国华:“怎么到哪儿都操心着干活?去水池子里放下人就过来,爷爷有东西给你。”

言柚只好依言。

电视机里新闻联播到了结尾。

言国华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卷钱,红彤彤的,好几张一百块的。

言国华表情还有点偷偷摸摸的,谨慎地隔着窗户看了看外面。

“来,装着,偷偷的。这可别让你爸妈知道。”

言柚:“……”

“你给我钱干什么,我不要……这太多了。”

“给你你就拿着!”

院子里忽然传来人声,俞爱梅出门唠嗑归来。

言国华更急了,直接塞到言柚大衣兜里,压着声音又补充:“你奶奶也别说啊,不然我私房钱全没了。”

言柚:“……”

说着,俞爱梅推门走了进来。看见言柚的瞬间,脸上的笑全部消失。眼中慢慢浮现出厌恶来。

随后她视若无睹地进了房间。

言国华拍拍她肩以示安慰,却没说什么。

言柚没有再待,出了门脚步慢吞吞地走着。

她的记忆似乎也回到了七岁那一年。

失去最优秀的小儿子的俞爱梅遭了重创,精神恍惚,在医院住了大半年。

那时候,被接回来的言柚成了她唯一的情绪发泄口。

她说言柚是灾星煞星,言为信就是被这个本应该扔了人害死的。她看言柚眼神全是恨。

言柚一个人晃悠悠走着,思绪万千,再抬头时,才发现自己几分钟前拐错了弯,现在走错了路。

这是处于云照里与七里巷中间的一条街。路是青石砖铺的,房屋是青砖黛瓦的中国古代建筑风格,小吃很多,清吧也很多。

云层被风吹着前行着,露出藏在身后的月亮,薄薄地洒下来,影子也被拉得很长。

低磁的男声从前方传来,那人唱着首耳熟能详的民谣,略沧桑感的音色,还真有几分味道。

言柚不由往前走了几步,瞧见了小酒馆的名字。

【柚子有酒】

言柚:“……”

还真巧。

她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两步。天上的云遮住了半个月亮,而就在这时,她目光落在了小酒馆窗边的一个男人身上。

一半清冷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竟分不清人与月光,哪一个更冷一些。

他穿了一件肯辛顿型驼色长款风衣,敞着衣襟,里面穿黑色半高领毛衣,衣领高度恰好遮住喉结。

这搭配太挑脖子,但在这人身上,却半分不显,反而更修长了似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再往上看,便是俊朗优越的五官。他的鼻子山根挺拔,眉眼低垂着,仍挡不住让人发现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深邃的,也是淡漠的一双眼睛。

身旁的同坐的友人朝他举杯,两人碰了下。

喉结随着他吞咽的动作上下轻轻滚动,或许是气质出众,这动作由他做起来,竟然性感得要命。

言柚移不开眼睛。

“你真不再考虑?”高违酒也喝不下去了,“啪”一声搁在桌上。

程肆不为所动,低头浅浅抿了口酒,才说:“不考虑。”

高违咬牙:“这机会他妈多少人抢着要,要不是老师他老人家天天念着你,所里这位置你以为谁会给你留着?”

程肆的语气淡淡的:“留给别人吧。”

高违一而再再而三被气得血压飙升,骂他的话都说不出了。

“回去吧,也别再来了,浪费时间。”程肆喝完杯底最后一口酒,往洗手间的方向走了。

高违怒目盯着他的背影,口水说干了都劝不动一个字,他是真没办法了。当下便改了回北京的机票,准备连夜离开,否则再见程肆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怕不是得吐血三升。

程肆在洗手间待了五分钟,抽完了一支烟,手机上收到高违的微信,说自己改签了机票,今晚就走。

剩下的无非就是那些劝说的话,没半分新意。长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他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摁灭屏幕,脑袋不累眼睛累,还不如躺**睡觉。

程肆装好手机,正要迈脚,却被一声“哥哥”喊住。

他目光凝着,这才瞧见走廊一边站着个小姑娘。

正面看见他的脸,言柚呼吸都停了一瞬。

男人的目光冷淡,似是并且对她这样的小屁孩放在心上,眼看着就要走掉。

旁边的墙上挂了一幅毕加索的画,《戴帽子的男人》

言柚嘴巴比脑子反应快,搭错了筋,开口便道:“哥哥,你知道毕加索全名叫什么吗?”

话说出去后,两人之间便陷入了奇妙的静默。

藏在背后的手握紧又松开,她揪着一小块布料,表情却佯装镇定。

言柚手伸进口袋,摸到手机,语速飞快地说:“是巴勃罗·迭戈·何塞·弗朗西斯科·狄·保拉·胡安·纳波穆西诺·玛莉亚·狄·洛斯·雷梅迪奥斯·西普里亚诺·狄·拉·圣地西玛·特里尼达·路易斯·毕加索。”

一口气说完,她点开微信二维码,抬眸时眼神不躲不闪地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的话,我微信告诉你呀。”

程肆:“……”

他低头,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女孩,一双手仍无动于衷地插在口袋里,神色淡淡,在女孩忍不住小幅度晃了下她的手机提醒他扫二维码后,才悠然吐出一句话。

“我可以百度。”

言柚:“……”